大战搅得风云变色,众人用尽神通,终于杀死了本就受了伤的玄蛟。
玄蛟察觉自己将死,低头看看怀里不吵不闹的孩子,竟又生出了无限气力,冲破杀阵,直向北方。
他用尽最后的妖力,护着孩子,将他封进了极北之北。力气耗尽,他则坠到北境,临死前破碎虚空,将自己的尸身藏了进去。
他知道人族在他死后,必然对这具身体垂涎三尺。
无论妖或是人,临死之前,人生种种仿佛都在眼前过一遍。
记忆的场景开始变幻得频繁而破碎,有关于雪娘的,也有几千年前的往事。不算被封印的日子,玄蛟不过也才活了几百年,在妖族中尚且算个青年。
记忆混乱了许久,才逐渐清晰了些——那时几千年前中洲荒芜的另一端,无边的苦海,厮杀的人妖,交织的刀光剑影。
飓风从平地呼啸而过,卷着尘沙向云谷扬去。
少年玄蛟翘着腿,躺在根树枝上,悠哉悠哉地对树下的人说话:“表哥,我怎么听说你昨儿带人去了趟云谷那边,没杀什么人,急匆匆地去看了眼又回来了?”
树下的人静静坐着,穿覆玄衣,背脊挺得剑一般笔直,乌黑的长发泼洒而下,蜿蜒至地上,像流动的墨泉。他闻声抬起眼,淡金色的瞳孔冷淡极了,浑身上下几乎毫无坠饰……除了腰间有把扇子。
那是把铁扇,一看就是才刚学会炼器的人炼制,只能算把低阶法器。
法器炼得不行,炼器师倒很有闲情逸致,扇面儿画得诗情画意,颇为风流精致。
“喂,怎么不理我的?”
玄蛟嘟囔着跳下树,蹭过去坐在他身边,随着他视线望向云谷的方向:“七年前你被仇家追杀,消失了好几年,原是逃到云谷去了。那些修士不是最恨妖族吗?怎么没杀了你?”
身边的人没搭理他。
“你回来也有两年了,仇家清理得七七八八,接下来准备怎么做,联合其他人冲破云谷防线?听说大陆另一边可繁华热闹了,我好想去看看,唔,去之前得把那些讨厌的人族都杀了。”
玄蛟叽哩哇啦说了一堆,都没得到应答,不满地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那人有张淡漠漂亮的脸,神明一般,毫无感情。
“你这把宝贝扇子到底哪来的?借我玩玩?”
“滚。”
旁边的人终于发了话,看也没看玄蛟一眼,起身抬步离开。
眼前的场景倏地又一变。
这回却是在战场上,无数修士妖族纠缠厮杀着,天空上的气氛却凝滞下来。
玄蛟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的表哥:“你说什么?你想……与人族和解?”
接下来的越来越碎片。
一会儿是玄蛟怒气冲冲,与他的表哥决裂,炼制了“扬灰”暗算那些人族大能。一会儿又是他被人族领头的修士方满堂重伤,拿到大妖血。
方拾遗和孟鸣朝都僵在这一段段的回忆中。
没有人想说话,也不想向身边的人提问——为什么玄蛟称作表哥的妖王黑龙与孟鸣朝长得一模一样,为什么传闻里的方家老祖方满堂,又和方拾遗毫无二致。
还有那把被黑龙珍视的扇子。
虽然那把新了些,方拾遗手里这把破了些,但看得出来,这是同一把扇子。
这不是老乞丐留下的吗?
方拾遗恍惚想起了杜长老说的话……他的过往皆是虚妄。
他似乎活在一层层阴谋算计里,哭是假的,笑是假的,连那点于风雪里摇曳的难得一点温情,也是假的。
老乞丐一介凡人,怎么刚巧就有千年前方满堂炼制的、又被身边的小黑龙偷走的扇子呢。
玄蛟的记忆又跌到了某一处——
那是一个祭坛前。
不知那时的玄蛟和黑龙决裂了多久,瞧着拔高了不少。他正指着祭坛上毫无声息的人,愤怒地张口大骂:“他妄图逆天改命,修改族人的命运被天雷轰得个魂飞魄散,脑袋这么大毛病也不知道怎么当上人族老大,怎么他有病,你也有病?你以为这是什么禁术?你当真要损耗一半精血给他重铸身体拼凑残魂?你忘记他是怎么一剑捅穿你的心口的了?!人族都是白眼狼!”
黑龙死死盯着祭坛上的人,黑衣衬得脸色白得惊心动魄。面对玄蛟激烈的指责怒斥,他的嘴唇动了动,忽而勾出个浅淡的笑:“我心甘,我情愿。”
“真他娘的有病,”玄蛟烦得要死,“成,我给你护法,成不成看你的。”
“只有成。”
“要是败了呢?”
黑龙淡淡道:“我就随他而去。”
玄蛟滞了滞:“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你了。”
黑龙无所谓地笑了笑,走到祭坛边缘,低头盯着那张熟悉的脸,指尖留恋地在他脸上抚了抚:“唤回他的残魂后,我要带他离开。”
“离开?如今四处战火,你还想带他去哪儿?”
“去哪里都好,”黑龙咬破指尖,在手边细腻的皮肤上画上几个符咒,长睫低垂,“我再也不想看到他受伤了。”
画完符咒,他拔出一旁的剑——剑上铭刻着“刺离”二字,折射出一线冷光。
然后他闭上眼,将那把剑转过来对准心口。
方拾遗的瞳孔陡然一缩,心神一震,寒风成了刀一般在心口刮过,他几乎是下意识扑过去,脱口而出:“不要!”
神剑刺离为斩妖除魔而生,这把剑在方满堂手中,大妖之下无妖敢接。
黑龙却就这么直直地戳进了自己的心窝。
血慢慢淌出,落到祭坛上画好的符阵上,一点一点填满沟壑。
玄蛟愕然地瞪着他的背影,不懂他为什么如此舍生忘死。
这一幕大概对玄蛟的冲击力极强,困扰了他几千年,才在雪娘那儿得到了解答。
记忆中的人都是虚影,触碰不到,方拾遗看着那掺着点点淡金的心头血一滴接一滴落下,痛苦得几乎喘不上气,跪在地上,捂着胸口,脑中嗡嗡作响。
察觉到身旁的人想扶起他,他哽着那口气,红着眼看向孟鸣朝,手按向他的胸口,良久,手指蜷缩起来,揪着那一小片衣物,沙哑着嗓音问:“是不是很疼?”
孟鸣朝弯腰看着他,残存的少年气息不知何时褪了个干净。他想起了很多事,深邃的眸光笼罩在方拾遗身上,粲然一笑:“你在,就不疼。”
方拾遗闭了闭眼。
虽然还未想起一切,但他已经猜到了许多。
许多刻意忽略躲避的东西也迎头而来。
孟鸣朝就是玄蛟的表兄,是传闻里的大妖,也是方满堂的那条小黑龙。
几千年前,方满堂在云谷捡到孟鸣朝,几千年后,他翻开沉重的棺盖,又捡到了他。
兜兜转转,他们原来早就相识了千年。
他又是谁?
他是……方满堂。
他是他自己。
第73章
记忆笼罩在一片迷雾里,几十年来从未动摇过的信任与执念化为薄薄一层封泥,摇摇欲坠着。
方拾遗恍惚想起了什么,却看不分明。
玄蛟的记忆给了他一些答案。
千年前的孟鸣朝疯了似的自取心头血,生生给差点魂飞魄散的方拾遗浇出了一条生路。
那具重铸的躯体聚拢了他的残魂。
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的黑龙脱力地倒在祭坛上,眼睫低垂着,抱着身边一动不动的人,头抵在他的颈窝中。
良久良久,他听到“咚”一声,轻微得不能再轻微的心跳。
玄蛟居然松了口气。
他背负着手,看孟鸣朝化为本体——那本该是条矫健漂亮的黑龙,倨傲地俯视人间,却因为累累伤痕显得疲惫又狼狈,身上的黑鳞破碎剥落,掉了满地。
黑龙小心地将那个随时可能散了那口气的人背到身上,清吟一声,背着他越过云谷,去往苍山的更深处。
玄蛟再次见到他们是在几年后。
方满堂回到了一团糟的方家,重新主持大局,收拾人族剩下的残部,与妖族在云谷进行了最后一战。
那一战里,方满堂使出惊天一剑,独力斩杀了一只大妖,又重伤另一只,刺离剑崩碎,杀红了眼的人族倾尽全力,杀死了那尊大妖之后,局势逆转。
余下的三只妖王一只下落不明,玄蛟重伤被擒,黑龙避而不战——失去妖王的妖族溃不成军,节节败退。
无数妖族哭着跪求孟鸣朝领军出战,但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吭声。
妖族败了,早已没有回旋的余地。
而人族也没有好多少。
云谷方家被偷袭之后,大批妖族穿过山谷来到大陆另一端,肆意掠杀,生灵涂炭,各家各派倾力一战,大多覆灭,余下的也气息奄奄。
两败俱伤,只是妖族伤得更重。
大战结束,方满堂抱着碎剑消失,不久灵魂玉牌破碎,身死道消。
他如愿以偿,生于云谷,死于云谷。
而玄蛟的记忆也终止于被封印镇压的那一刻。
方拾遗茫然地摸了摸眼角冰凉的泪水。
两千多年了。
他好不容易从那种剜心之痛中剥离出来,瞥见孟鸣朝的表情不对,勉强压下一腔沸腾复杂的心绪,强行调笑了一句:“看什么呢,都死了几千年了,现在人在你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