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年在外,拜会了几位老友,多叨扰了几日。”温修越一生未结道侣,也无子嗣,待方拾遗如亲子,随意说完,目光落到站在方拾遗背后的孟鸣朝。
清清冷冷的少年怀里抱着毛团子,乌黑的发衬得面容冰雪似的,眸色浅淡,又添几分清寒。
他瞧着,温润的眉目却染了笑意:“鸣朝也坐吧,为师不称职,当初收下你时,只给澄儿传了传音符知会,便将你丢给了还是个孩子的拾遗。”
孟鸣朝放下见了温修越就僵成一团的蛋蛋,依言坐下,余光觑到方拾遗在看自己,才露出个不咸不淡的笑:“师父是为天下苍生,师兄很照顾我,不必自责。”
温修越点了点面前浅碧色的茶盏:“不如趁着今日补上这杯拜师茶。”
孟鸣朝动作一顿,掠起眼波,与温修越撞上,仿若一场无声的交锋。方拾遗正低头喝茶,喝出是自己最喜欢的天泽山雪芽,心情好了几分,琢磨着些有的没的,半晌没听到孟鸣朝应答,才纳闷地抬头:“怎么了?”
无声的交锋春风化雨似的,消弭得也迅速,不露端倪。
温修越含着淡淡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孟鸣朝。
孟鸣朝无奈地眄了眼方拾遗,想:这是师兄最尊崇的人。
这个想法落定心海,他站起身,端起石桌上的茶盏,举杯齐眉,躬身将那盏茶敬给了温修越。
方拾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总觉着这终于正式见面的师徒俩气氛有些怪怪的。
一场简陋的拜师礼匆匆而过,温修越饮下茶水,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剑,递给孟鸣朝:“你既敬我茶,我便赠你剑吧。”
方拾遗头疼了好久,见此双眼一亮:“鸣朝,快试试!”
孟鸣朝只得接过,触及此剑的瞬间,一缕讶色飞快闪过眼底。他沉吟一下,剑身出鞘,剑光雪亮。
温修越慢悠悠道:“此间名为‘听风’,用铸完拾遗那把佩剑余下的南海沉铁,加上妖王身上的几片鳞片铸成。”
大妖即是妖王。
方拾遗忍不住凑过去看:“那可厉害了,小鸣朝镇得住吗?”
妖王浑身是毒,也浑身是宝,但不是谁都消受得起的,他有些担忧。
孟鸣朝的眼角有些阴翳,握住这柄剑的瞬息,些许残余的熟悉感便掠过了心头,他很快收起了那抹神色,修长的指尖在冷刃上轻轻抹动。
见方拾遗好奇地凑过来,闲不住地伸手想摸,他立刻收剑入鞘,才敢让方拾遗摸了摸,然后笑了一下:“多谢师父。”
“客气。”温修越款款一倾身,站起身来,“拾遗,过几日我要闭关,你继续看着师弟们吧。”
心底的不安像恶毒的火苗,猛地蹿上了几尺高,舔舐着心头。
加了传闻中大妖鳞片的剑被丢到脑后,方拾遗下意识蹙起眉:“才刚回来又闭关?”
默然一瞬,趁着温修越还未走,方拾遗轻吸了口气:“师父,我《山海剑诀》练到了第十重,有些地方不太懂,您闭关前指点指点我吧。”
“好啊。”温修越欣然颔首。
“现在便去山海柱吧。”方拾遗微微一笑,按住想跟着黏过来的孟鸣朝,哄他,“将将才出了热汗吹过凉风,快去沐浴更衣,再把昨日钓的鱼熬了汤,我跟师父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孟鸣朝不情不愿地点点头,抱起蛋蛋,悄悄揪了把它的毛。
大猫敢怒不敢喵。
方拾遗又跟着温修越一起踏上了那条熟悉的青石长阶。
小时候他总觉得这条路很长很长,仿佛看不到尽头,练完剑浑身疲惫,走得双腿酸痛,大汗淋漓,有时会在心底埋怨温修越太严格,总是走在前头,不肯回头看看他。
唯一一次背他从山海柱回来,还是因为他练剑太急,伤到自己,被训斥了一顿,回来时萧明河跟在身侧,他被背着,觉得有些丢人。
那时一抬头,就能看到师父令人心安的背影,他总会生出许多力气,咬着牙将这条路走到尽头。
可是走着走着,冬去秋来,这条路好似变短了。
他从仰望,到平视,能与温修越并肩而立了。
方拾遗沉默地抱紧了剑,走在温修越身后半步。
两人缩地成寸,不比平日慢悠悠的,不多久便到山海柱,前方青松如盖,裸.露的岩石上错杂的剑痕无数。
温修越侧头看他:“小拾遗,平日不是嘴闲不住吗,怎么今日这么安静?为师倒不太习惯了。”
方拾遗从小话就多,只要还剩一口气,就能嘀嘀咕咕个不停,温修越喜静,经常给他吵得脸色麻木,头疼不已,甚至敬佩起那个未曾谋面的老乞丐来。
听到师父这么说了,方拾遗才挤出个笑:“师父,我只是想……”
“想什么?”
方拾遗又摇摇头,到了平日练剑的地方,盯紧了温修越腰间的佩剑。
可是温修越没有解下知祸,只是闲闲地往一棵松树下一站,笑意温和:“练一遍我看看,是哪儿不懂?”
方拾遗听话地拔出剑,一板一眼地将第十重练了一遍。
温修越轻声说:“你是我门下最有灵气的,明河心浮气躁,祁楚太过刻板,何故今日学了他们俩,剑意虚浮,剑式古板?”
方拾遗抬起发沉的眉目:“因为以往无论如何,师父都会拔出剑,与我对招,在实战中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而不是让他演练一遍,口头授予。
为何从上次重逢起,温修越便不再用剑?
随着方拾遗的话音落下,温修越脸上一直存在的笑意渐渐消弭,望着方拾遗的眼中,不知为何含了点点歉意与欣慰。
“小拾遗长大了。”风似乎呛着了人,他轻咳几声,抬袖掩唇,放下手时,唇角染了血,嗓音微哑,“瞒不过你了。”
第25章
寒风一瞬挣脱了季节的束缚,从最阴寒的地方直掠而上,刺刺地刮了一遍心头,激起股带着点血腥味的冷意。
方拾遗心都寒了。
若非情况严重,师父绝不会如此。
他的嘴唇不可抑制地颤抖,胸口沉甸甸的,坠了冰冷的铅块,恍恍惚惚地在寒风里立了片刻,奇迹般渐渐冷静下来:“是与十二魔将缠斗时……”
被方拾遗发现了,温修越也不再强撑,卸下些许伪装,缓步走到山崖前。
山海柱直指苍穹,高而竖直,下方苍林茫茫,在夜色下如潮如浪,厚厚密密,望不到底。
“拾遗,”须臾,温修越沉声道,“往后该你一个人长大了。”
方拾遗瞬间红了眼眶:“师父!”
“十二魔将不过尔尔,本尊还不放在心上。”
山风恭敬地吹拂起温修越的长发与衣袍,他的声音在风声里听起来沉稳却嚣张,说着,忽然笑了笑:“大概老天见不得我如此,给了我个教训,我与那名黑袍人缠斗时,被人偷袭下了毒。”
方拾遗心惊胆战:“下毒?”
“药宗老宗主查到,此毒名为‘扬灰’。”温修越转过身来,目光晦暗,望着自己的大弟子,挽起袖子。使得一手绝世剑法的双臂上各自蔓延着一条暗红的血线,仔细一看,血线好似活的,流动着玄奥的符文,似乎是妖族的文字。
方拾遗垂眼看着,轻声问:“什么是扬灰?”
“取意‘挫骨扬灰’,”温修越的声音低下来,“此毒以大妖之血为契,深埋灵脉,中毒后若是强行施用灵力术法,便会加剧毒发,毒愈深,限制愈大,气血两亏,不仅灵脉,连身子也会开始虚弱,若是再强行冲撞,便会受挫骨扬灰之苦,毒发而亡。”
方拾遗惊异于自己居然还能如此冷静:“师父什么时候中的毒?”
温修越言简意赅:“去岁。”
去岁。
去岁温修越便中了这阴邪的毒。
当时魔族进攻之势猛烈,妖族邪修肆意妄为,北境前线是整个中洲最重要的地方,无数双眼睛盯着北境战场。
也就是说……在那个最关键的时候,温修越扛着毒发,守着那千里冰封之地,直到前几月,还一人一剑,独战十二魔将不落下风,甚至领着人族修士击退了魔族大军。
方拾遗喉咙里像是塞了块冰,喉结艰涩滚动,才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现在……”
“毒已入骨。”温修越朝他安慰地笑了笑,“只要不再胡乱施用灵力,一时半刻死不了,不哭。为师怕与你拆招被发觉了,未料……小拾遗还是同幼时一般机灵。”
方拾遗不想让师父忧心,更不想给师父添乱,可他笑不出来,昏昏沉沉想了半晌:“老宗主有法子吗?”
“老宗主翻遍药宗古籍,才在妖族一本残卷里找到关于扬灰的只言片语。”
方拾遗明白了。
连收录了天下药典的药宗都没法子,他又能有什么法子?
寒风寒雨冷杀人。
方拾遗嘴唇发白,微微一个激灵,这才发现,下雨了。
秋日细雨针扎似的绵密落到身上,方拾遗反而清醒了:“师父,除了我,只有老宗主知道?”
“还有金光寺的了惠大师。”温修越抚了抚方拾遗的头,像个安慰孩子的父亲,豁达地笑了笑,“秃驴笑我当年气太盛,话说得太满,终有这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