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拾遗忽然开了腔:“小鸣朝,这几年怎么过的?”
一直是他往山海门递传音符,他飘忽不定,孟鸣朝没有回过。
冷不丁听方拾遗开口,孟鸣朝吓了一跳,还以为被发现了,一道金芒从袖中弹出来,穿破了袖子。他委屈地拢了拢袖口,小声说:“练剑,画符,布阵,想师兄。”
最后三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咬得很重。方拾遗一阵牙酸,胡乱挠挠头,干笑道:“师兄也很想你。”
小美人上前两步,与他并肩,默默横过来一眼,含怒带怨。
当初下山之时,信誓旦旦地说几月回一次的是他,传回传音符后,无数次许诺过几日就回的也是他。
方拾遗脸皮再厚,被这么一横,也不禁心虚起来,让望舒自个儿转悠着护在他们身周,摸出破扇子,欲盖弥彰地扇扇风,带着点妥协意味的笑:“往后不会了,真的不会了,师兄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师兄嘴里没一句真话,还是我自己讨吧。”孟鸣朝的目光在他开开阖阖、形状优美的薄唇上转了一圈,慢慢收回目光,不经意地舔了下唇角。
方拾遗的脚步忽然一顿。
话音未落,前方传来阵鸡飞狗跳的怒叱,随即是一连串的“啾啾啾”,间或夹杂着傻鸟惊慌或愤怒时才会暴露出来的“叽叽叽”。
孟鸣朝:“……”
方拾遗破扇子一合:“找着了。”
拨开杂乱繁盛的枝条树叶,正互啄互打的一人一鸟听到声响,齐齐炸毛。虞星右一把攥着胖鸟嗖地往后蹿了一丈远,抬头看清是方拾遗,顿时脸色大喜:“方师兄!方才我一脚踏空,摔了个狗啃泥,抬头你就不见了,慌死我了,幸好你这鸟盘起来有意思……”
他说着,不由看向旁边的孟鸣朝,目光在两人牵着的手上逡巡了圈,嘴立刻张圆了:“这位小美人是……方师兄的童养媳?”
方拾遗头一次碰到这么嘴豁的,差点给空气呛着,哭笑不得地扇了下这口没遮掩的货的头:“怎么说话的,这是我小师弟。鸣朝,这是药宗的虞师弟。”
外人在场,孟鸣朝的脸色清冷下来,淡淡看了眼虞星右,觉着这人虽然有些碍眼,不过说话倒也中听,神色略和缓了些,冲他点点头便算打招呼了。
虞星右也不介意,啧啧道:“好标志的小美人……”
收到眼刀,立刻转了口风,“怎么也没怎么听说过方师兄这位小师弟?”
“鸣朝身子不好,头一次下山,不知怎么也进到这儿来了。”方拾遗避重就轻,顺便叮嘱,“方才我见林中有群妖集会,若有什么变故,我照顾不周时,烦请虞师弟照料我师弟一二。”
虞星右灿烂地应声:“自然自然。”
说着,把被盘得头晕眼花的鸣鸣递回来。
傻鸟怕了他了,咻地飞回方拾遗袖中,瑟瑟发抖。
人类幼崽真是可怕啾。
“我突然想到,”方拾遗若有所思地摸摸下颔,蹲下来随便捡了跟树枝,在地上勾勾画画,“此处似乎不是一灵君误入的‘回溯境’,而是另一个地方……说不准是妖族藏身的地方之一。”
打了这么些年,人族总是揪不到妖族的老巢,那些妖族和邪修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被追杀,马上就无影无踪,像是回馈给后土了。
方拾遗也经历过几次,明明被追杀的妖族已经穷途末路,却在转眼就消失在眼皮子底下,委实奇怪。
地上画出个繁杂的阵法,虞星右阵法课上都在打瞌睡,看不大懂,装得跟个大尾巴狼似的,摸摸下颔当看懂了。
方拾遗耐心有限,画得潦草,线条凌乱,差不多画完了,随手在其中一处一点:“我们应当是误闯了妖族用阵法搭起了一个藏身大阵中,这阵法能回溯时光,将他们藏于过往,城内那些,应当是中洲未乱之前,留下的生人气息,被大阵滋养着,以为自己是活的……大阵的阵眼,应当就在这个密林里。”
虞星右傻傻地问:“那我们放把火烧了这林子?”
“你师父怎么没先烧了你?”方拾遗略感稀奇,揉了揉这倒霉孩子的脑袋,“一把火烧进来,恐怕先烧出成百上千妖族把咱们仨撕了,况且凡火恐怕烧不动这林子。方才我略略一扫,林子里都是妖力强悍的大妖怪,他们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行踪……”
方拾遗一顿,奇怪地蹙起眉头:“按道理,这里是他们的地盘,我们一进来就被发现了,又在林子里转悠了这么久,他们怎么还没动手?”
难道是他听错了,那群妖族说的不是“吃了那俩人族小崽子”,而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安静站在他身侧的孟鸣朝露出温柔的笑容,双手背在背后,危险的金芒在指尖吞吐,面上却乖巧极了。
方拾遗觉得自己以一个正常人族的心思来揣摩一群妖族的心思,有点不太可取,琢磨了会儿,实在猜不出那群千奇百怪的玩意儿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果断放弃,转身在另一面地上又画了个图。
这回画得认真了些,虞星右这回能看懂了:“这是咱们在的林子?”
方拾遗点点头:“若是我没猜错,阵眼就在这儿。”说着,他往地上画的线条里戳了个点,然后笑容就滞住了。
虞星右于阵法方面实在没什么造诣,眼巴巴地看着他。
方拾遗:“……我又想起件事,是关于阵法的,刚才应该没猜错,只是还有个可能。”
“什么?”
孟鸣朝轻轻开口:“上古阵法,不局限于死物,还可刻画在生灵身上。”
“……”虞星右咽了口唾沫,摁紧了短刀,“啊,小美人师弟的意思是,这缺德阵法可能画在林子里某个人……啊不,妖族身上。”
方拾遗补充:“而且十有是此地最厉害的那个。”
说完,他又在地上戳了个点。
虞星右脸色发苦:“方师兄,你在画什么?”
“我隐约察觉到灵力波动,算了算,阵眼此刻可能在这儿……”说着,他又拿着树枝点向另一个点,“动了,现在在这儿。”
“……”
“看开点。”方拾遗站起身,拍拍手,再拍拍虞星右的肩膀,“会动,咱们天降大喜了。”
虞星右更苦了,很想再把鸣鸣借过来盘两下:“该不会是那位黑袍仁兄吧?我看他好像不太好惹。”
方拾遗盯了地上乱七八糟的两幅图片刻,随意抹平,道:“走吧,不管是不是那位,贸然撞上肯定不成。”
其实是成的。
方拾遗看了眼孟鸣朝,后者注意到他的视线,满怀依恋地冲他笑了笑。
他心里一叹,若是孟鸣朝不在,他可以不管不顾拼一把,可是放在心尖上的小师弟来了,他可舍不得让孟鸣朝受伤,抑或让孟鸣朝看到他受伤。
明月皎皎、芳华吐露似的漂亮小师弟,就该捧在手心里,不要让他沾到一丝血腥气才对。
“我们去哪……”
“你们想去哪?”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是虞星右的提问,一道是略微低沉磁性的男人嗓音。
方拾遗头毛一炸,立刻反手将虞星右一拽,侧身将两个师弟挡在了身后,提着剑,望向对面不知站了多久的黑袍人。
男人裹在宽大的黑袍里,脸庞依旧笼罩在云雾中,负手而立,那双一看就知不是人族的妖异眼眸越过方拾遗,直直看向他身后的孟鸣朝,眸子微微一眯。
方拾遗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正好将男人的目光挡住,不冷不热地开口:“前辈,我家小师弟花容月貌,你也不能一直盯着瞧呀。”
黑袍人淡淡嗤笑了声:“小辈,别不知好歹。”
方拾遗持着望舒,冲对方温柔地笑。不知为何,那黑袍人看到他的笑容,竟然愣了愣。抓住一瞬的空隙,方拾遗不讲道理,提剑就上,准备用行动告诉他,什么叫不知好歹。
虞星右反应极快,见方拾遗冲上去,还记着叮嘱,立刻摸出金色的法宝——看着像个药钵,反手将孟鸣朝罩了进去,扬着嗓子叫:“小美人,在里面待好了别出来!”
孟鸣朝本来要随着方拾遗冲上去,被当头一罩,罕见地愣了愣,露出个见鬼的表情,无奈地收回了伸出的手。
方拾遗已经冲到黑袍人面前,抬剑一刺,凌厉的剑锋“嚓”地割破了黑袍人的衣物,即将送进他的胸膛时,却叮地一声撞上了金石般。
黑袍人反应过来,眸中带着点点嘲讽,像是在看不自量力的蚍蜉,不紧不慢地伸出两指,夹住剑身,微微一撇——没撇断。
“……”想象中轻轻松松弄断剑身的情况没出现,黑袍人很是丢人,神情空白了下。
方拾遗礼尚往来,也嘲讽地笑了下:“恩师遍寻天下寻的南海沉铁,当世铸剑大师白癸耗费九九八十一天所铸。人族的铸剑技术,妖族好像不太懂呢。”
他说着,不退反进,剑锋被挤压着,弯起个惊心动魄的弧度。黑袍人皱眉看着他,像是不知道怎么动手好,方拾遗可就没那么讲道理了,两人的姿势近乎拥抱,他凑到对方耳边,低声道:“前辈,人族修士还有个智慧,叫符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