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句话,就是某人曲折的一生。我叹了口气道:“因为不是亲生的?”
“不,”老头苦笑起来,“那孩子……与张起灵就像,从一个模子倒出来,眉眼模样、声音举止……太像了。我实在不信,夫人会做出对不住族长的事……那些罪名,都是胡说八道!”
我皱起眉头,“那些?还有什么?”
老头没有出声,表情因为愤怒而显得极为狰狞。我急忙摆手,表示不再追问了。看来那些不是什么好话,无非是和下半身有关的猥琐八卦吧。
从刚才我就感觉到了,这个老头对张起灵有种近乎愚昧的信仰。现在他与我们之间的信任是非常脆弱的,虽然姑且承认了闷油瓶的身份,但也仅仅是“张起灵的继任人”而已,尽可能不要摸他的逆鳞才是比较稳妥的做法。
接下来要怎么套他的话呢?我有点犯难,忽然一个淡然的声音自身旁响起,
“你身负的族令是什么?”
是闷油瓶。我讶异地回头看他,没想到他不装哑巴了,直接就是一个毫无来由的问题。他的表情很平静,似乎那根本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句寒暄。
老头看了看他,从喉咙中喷出几声干笑,道:“你果然,晓得。能从泗州出来的人,都负有未竟的族令。我们能出来,不是造化,都是张起灵的安排。他把忠于自己的人,接下来要做的事,都安排好了,这些人领受族令,按他的命令,一个个离开泗州,所以,他的力量,也一天天被削弱,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我们几个近身侍卫,根本帮不上他什么。”
说到这里,老头停顿了一会,眼睛望向窗外。他的视线飘忽而宁静,仿佛停在了无尽的远方。
也许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他记忆中三百多年前的泗州城吧。
“逃出来以后,大家就散了。他们,可能还在,哪里活动吧。张起灵定下的局,现在还在继续。斗争没有结束,尸虫出土,就是第一步,的征兆。现在留在这个村里的,都是些无事可做的,废物,这些人本来就是,在苟活,早就忘了张家本来的职责,死了,也没什么可惜。”
这么说未免太偏激了,我刚想出声反驳,却被闷油瓶按住,跟着,他就对我做了一个不要出声的手势,我只好把喉咙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那老头低着头想了一会,伸手到怀里摸索了几下,掏出一块灰色的石牌。我一眼就认出,那个石牌的材质与尺寸,都和我上次在张家楼顶密室中看见的一模一样,并且在石牌对着我们的一面,还刻着一个代表“地藏”的种子字。
“以前我也不知道,这上面写的什么,现在懂了。”老人将石牌举起,说道,“‘地藏归乡,定业诸灭’,现在,我将配合,最后的族令。你们可以进去。”
我看了闷油瓶一眼,发现他也正在看我,背上不禁冒出了一层冷汗。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拿出同样有地藏种子字的族长铜铃,是对上暗号了?这就是所谓的“地藏归乡”吗?难道我们两个的行动,在三百年前就已经被写在张家的族令上了?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
我恍惚了一瞬,急忙收束起心神。没有时间想那些虚幻的东西了,不管怎样,他肯配合再好不过,眼下首要的任务是进入泗州古城。
闷油瓶的表情毫无变化,仿佛一切的变化都是理所当然的,他站起身,拍拍尘土背起行囊,平静地说:“有劳了。”
四 麒谕 12
我跟着他们两个出了门,发现黑眼镜正蹲在远处的草地上抽烟,他看到我们,抬手做了个询问的手势,就拎着之前的装备过来了。四个人一路无话,大概半支烟的时间,老头终于停下了脚步。
“就在这。”
他手指的方位是一片光秃秃的田地,角落里还堆着一些收割后的玉米杆,但泥土平整,上面还长着层短短的杂草,看得出有段时间没耕种过了,也没有任何看起来像通道的东西。
“这要从哪走?”
“你们从,灵瑞塔进去,这是那时候,唯一高过洪水的地方。”老头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我从塔顶出来,已经过了三百多年。现在出口,已经被埋在土里,成了庄稼地。这片田,现在是我的,你们放心挖,土不深,土夫子的话,很快就能挖通了。”
说完,老头走进田里,左右目测了一下,便用脚尖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就在这。塔身是预留的,出口,应该不会进水,你们下去,就能,进到地宫。”
我呆了一下,点点头。灵瑞塔这个地方,我在泗州城的资料里看到过,是唐代为了供奉高僧僧伽的灵骨而修建的,所以也叫僧伽塔。可他却说是逃生出口,难道是后来被张家人偷偷改造了?
不,张家人做事,从来都不遵循正常的因果规律,既然有他们的介入,也可能那座塔原本就是为了这次洪水修建的。因为千年后会有一场灭城的洪水,才特意修建一座能通往水面上的佛塔,换句话说,那佛塔等待千年,就是为了在城灭后成为一条可供人出入的通道。
这说起来似乎还有几分浪漫,也符合历代张起灵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作风,却不知道这条通道是不是专为我们几个铺设的?
我捏了下眉心,也说不清心中是沮丧还是兴奋。传说那僧伽来自西域,是观音化身,唐代的观音像都是按照他的容貌修造。可他具体是什么身世来历,史书上却众所纷纭,完全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他会不会又是张家制造出来的神话?或者只是被张家利用的幌子?我们这次下去,说不定还能顺便了结了这段历史公案。
“还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老人这次开口,却不是对我,而是对闷油瓶说的。
闷油瓶面对着他,表情十分严肃,“是张起灵的口谕?”
“不,是一个,困扰我多年的疑问。”老人摇头,缓声道,“如果你此去,能知晓他,缘何毁灭张家,请一定,告诉我。”
我心说这也值得一问,他为什么要灭了张家,是因为张家要灭他,他不过是防卫过当,有因有果根本不值得困扰三百多年,但嘴上还是忍住了。他虽然亲身经历过那场战争,却不可能知道最深层的阴谋和丑恶,不知道张起灵制度有多么灭绝人性。我难道要告诉他,因为他奉若神明的张起灵对于张家人来说,其实只是个很好用的道具,不听话随时会被丢掉吗?
闷油瓶点点头,老人沉默了一会,长叹道:“以前,有一天,张起灵曾经问过我们几个侍卫,说,‘假若某日我与长老们,刀兵相向,你们会帮哪一边?’他们都说,一定会帮族长,我却没有赞同,我说,‘最好这一天,永远不要来,都是一家人,闹出死伤可不好。’”
我看看黑眼镜,他歪着嘴一脸不耐烦的样子,闷油瓶则没有出声,依然认真地听着。老头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
“所有人都骂我,是贪生怕死之辈,谁知道,张起灵却说,‘懂得珍惜生命,是好事。你定要好好活下去,懂得求生的人,才不会糊里糊涂地死。’我不知道自己这一番话,为什么能,得到张起灵的赞赏。但是后来没多久,就出事了。我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失败!真的张起灵会掌握‘终极’,他应该会知道,怎么做自己能不死,可是他还是死了……我从他那里最后得到的命令,是必须要好好活着。也许我活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你出现。可他自己,却没有活下来。”
“我明白了,谢谢你。”闷油瓶的回答很平静,“你的族令已经完成了。”
老头冷笑道:“我不会谢你。族长虽然可以有继任,但我所侍奉的张起灵,就只有那一个,能结束族令的,也只有他一个。”
说完,老头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远去,不禁叹了口气。其实他的问题,没有一个是没有答案的,可是答案又太不受欢迎。他想了三百年,也许并非是想不通,而是不愿意相信吧。
一个能预知未来的人,却选择了通向死亡的道路,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他认为那条路是正确的。他一定知道,如果自己不死,会产生更加巨大的损失,比起张家所有族人的生命加起来还要巨大,比起一座城市被洪水吞没还要巨大,而这标准纯粹是由他的价值观衡量的。
“好了好了,快点开工,塔里肯定有不少好东西,这次算是没来错。”黑眼镜丢下背包,拿起锹就在老头留下的痕迹内挖起来。我和闷油瓶也挑了工具上去帮忙,一通海挖就不用说了。
这种陈年的淤泥很不好挖,又黏又硬,我们花的时间比想象中多一些,但确实如老人所说,在三米多深的地方,挖到了铁质的塔刹。
经过三百多年的埋藏,塔刹已经完全锈蚀,刹身在泥土中折成了四节,宝珠也早已碎裂,周围的泥土中还散落着不少铜质的装饰,也生满了斑驳的绿锈。挖开这些东西,下面露出了朽烂的木头和砖石,甚至还有一节半米多长的铜瓦,用刀一刮就露出金色的光泽来。
据史料记载,泗洲僧伽塔是一座三百尺高的藏传白塔,外覆铜瓦,在阳光下通体金黄,雄伟异常。过去我一直怀疑描述过于夸张,现在看来竟然所言不虚,盛唐时的国力实在非同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