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这是梦吧,吴邪想。
是不是他其实还在地底,终于沉溺在自己营造的梦境里不可自拔?
可是诸天神佛啊,如果这明媚的梦境是他亲手搭就,那么能不能让他余生都不再醒来。眼前模糊一片,吴邪用力抹了一下眼睛,那人便又清晰起来,像印刻在骨子里。有一瞬间,吴邪完全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去分辨现实与梦境。
直到胖子从树后跳了出来:“我的妈呀……小哥!小哥!你他娘的活着,你他娘的居然真的活着!”
胖子的表情简直要扭曲,像要大哭,又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破了音,笑得听不出是笑还是哭。
白发的青年人淡漠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二人,目光最终落在吴邪身上。而吴邪抬手,死死地抓住那人的胳膊,像抓住一场即将消失的幻影。
“吴……邪?”
张起灵开口,声音里有着疑惑,但没有迟疑,伴随着这个人出现,记忆的枷锁松动了。脑海里一片片黑白的断章逐一覆上了色彩,随着眼前这个人的靠近,鲜活起来。
真切的听到那人的呼唤,吴邪以为自己会哭,但是除了最初见到张起灵时本能溢出的泪水之外,却再也没有力气挤出更多的水份。
心里有什么尘封了多年的东西化开了,悬挂了多年的心结化成了蝴蝶,破茧而出,扬起了斑斓的翅膀。在见到张起灵的一瞬间他才知道,自己曾死过,死去了十年,而这一刻,他再度体会到了活着这件事情。
嘴巴张开又合上,迟迟发不出声,十年的苦楚一下子涌上喉咙,争先恐后地拥挤在嘴边,又说不出一个字。
“吴邪。”那人又唤道,这一次更加确定。
一如张起灵所说,在看到吴邪的一瞬间,也许还有迷惑,也许还有不解,但并没有怀疑,他几乎是立刻就认出了,这就是他要等的人。每念一次,越发眷念,这个缠绕他许久的谜题终于浮出谜底,谜底是眼前已不复记忆中青涩的天真少年。
他忘记吴邪多久了,仿如昨日?
他忘记吴邪多久了,宛若十年。
四目相对,不知过了多久,吴邪终于笑了起来。
那些苦得发疼的,说不出便不说吧,如今他只想留住这场太美好的梦境,不遗余力。
“小哥,我来接你了,我们回家。”
吴邪想,老天终究是待他不薄的。
张起灵回来了,像做梦一样。那十年的分离就如同从没存在过,除了一头乌丝变白,他没有一点变化。
张起灵并没有失忆,那些他用鲜血和刻痕铭记的东西都被深埋在他脑海深处,上了一把最珍贵的锁,钥匙是吴邪——见面的刹那,记忆如水倾泻。
大概一个月后,张起灵几乎完全恢复,吴邪这才敢问他,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了帮助张起灵恢复记忆,他们没有回金岭,而是从长白启程,直接回到了吴山当。坐在十年几乎没有变化的老院子里,张起灵开始回忆往事。
这件事,说来实在神奇,吴邪想来想去,觉得也只有老天能解释。
当初他们寻访霍仙姑,以霍玲尸骨归还霍家为条件,交换第三条蛇眉铜鱼的下落,却被告知,第三条蛇眉铜鱼已经被先帝沉于东海。
鱼已归海,自是希望渺茫。
没有了铜鱼,便寻不到下半卷的终极天书,张起灵的失魂症也难以痊愈。且他那时候走火入魔,随时可能疯狂而死,一切几乎陷入了死局。
而后,霍家老太太被朝廷赐死,张起灵进入先帝陵的事被汪家人告发,朝廷开始统计张起灵及其“同党”,吴邪为庇护张起灵重伤濒死,张起灵一夜白头。
吴邪被解家的续命人参救回了性命,张起灵却自知此事尚未完结,他不想牵连无辜,所以选择了离开。
但在离开前,有一个人找到了他,那个人也没有劝他,只是给了他一样东西。
这个人就是黑眼镜。
他给了张起灵一只“鱼”。
这只“鱼”和之前的两只很不同,大小,样式都不一样,并且年头远超过另外两只,可是做工的细节却彰显着这枚铜鱼与另外两只出于同一工匠之手。
世上只有三枚铜鱼,最后一只已经沉入东海,那这一只又是哪里来的?
黑眼镜说,这是他捡来的,他瞧着和小掌柜身上那个挺像,就留了下来,想着以后用来掉个包什么的,这会儿死马当活马医,让张起灵拿血试试。
黑眼镜并没有报什么希望,他知道如今这一切已经是死局,张起灵去意已决,吴邪生死有命,作为两个人共同的朋友,他虽不愿看到如今情形,却也无能为力。所以留下铜鱼便走了。
他大概也没有想到,这自己都觉得无聊的主意居然真的成了最后的契机。
这第四枚铜鱼虽然与前两没铜鱼并不相合,但是也同样有地图的痕迹,只是形式颇有些不同,张起灵废了一番心思后才解开。而地图上下卷终极天书的去向最终指向了长白山东夏遗迹。
进入长白山的时候,张起灵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
直到这个时候,他也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找到了转机,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进入石室前,他将来路封死。如果天果真不容他,那么长白地下就是他为自己择的最后一个归宿。他相信,只要找不到他的尸体,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吴邪总能忘记他,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世上总会再有一人走进他心里,抚平伤痛——只是遗憾,那个人不再是自己。
不知是不是这两个人太苦,连老天都看不下去。
张起灵一路顺着地图的指引,居然真的在长白山地下迷宫内找到了终极密卷的下部。彼时他已经连维持神智都十分困难,全靠着一股执念撑下来。
修习终极密卷的第一年,他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时而觉得身处雪山,白玛妈妈站在茫茫雪地中对他笑,时而梦见自己在吴山当的小院子里,雨后的黄昏,小掌柜在笨拙地练着他教给他的一招一式,混汗如雨。可无论哪个梦境,当他醒来时,眼前都只有一片无边的黑暗和功体逆行的痛苦。
那些年,他几乎不确定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
这大概就是地狱吧,无边无际,却又带着前世的记忆,生不来死不去,不得善终。
第五年,他醒着的时候终于多了一些,他开始一边练功,一边寻找出路,终于找到了南坡的出口。
面对久违的外界,张起灵迟疑了。
他的记忆所剩无几,随着下卷终极天书的修炼,他会经历一个脱胎换骨的阶段,在这个阶段,连着记忆也会彻底封存。如果吴邪看到了他的留言,来长白山寻他,而他离开了这里,又什么也不记得,那茫茫天涯,他要到哪里去寻自己呢?
张起灵转身又回到了迷宫,就在里面住了下来。
为了维持记忆,他每日都在走过的地方刻下吴邪的名字,刀子卷了用石头,石头磨平用血迹……第七年,下半部的终极密卷终于练成。
筋脉通畅的一瞬间,沉积在体内的邪气尽散,化为纯阳功体,助他内伤痊愈,与此同时,他的记忆也被封沉。
他变成了一个纯白的人,没有过去未来,没有前程因果——这是“终极”的代价。
他终于走出了洞口,但是面对下山的路却再度犹豫了。
脑海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能走,有人会来寻他,错过便是一辈子。
他看着自己七年来留下的痕迹,默念着吴邪两个字,每每对着空白的自己心生困惑,便用这两个字让自己平静下来,一晃,居然就又过了三年。
三年来他便在林间和地底生活,因为他一头白发,又身手敏捷,让山里的猎人以为是什么怪物,还差点惊动了官府。蓝袍人就是其中一个,他是村里功夫最好的猎人,他认出张起灵并不是什么怪物,甚至年龄看上去还没有他大,只是头发不知为什么都白了,大概只是得了某种怪病。
就这样,蓝袍人成了张起灵十年间第一个接触到的生人,倒也算不上朋友,只是默认了他的存在。蓝袍人赞赏张起灵的身手,一直想劝他下山,吴邪他们来的时候,蓝袍人已经经历了六次无功而返,这此如果张起灵再拒绝他,他就要放弃了。
没想到吴邪来了,他也没想到张起灵口中的等人居然是真的,居然真的有人穿越了整个长白山地下迷宫,来找他了。
整整十年,从生不如死身心折磨,到豁然开朗却望尽前尘,再到迷茫无解执守一方,在张起灵的描述间那么淡然,好像只是品了一杯清茶,燃了一夜烛光。只有吴邪能感同身受,只有吴邪知道这里面是怎样的惊涛骇浪。那清茶里是穿肠痛而不死的毒药,那烛光是心弦上绷着火花的三昧真火,每一刻都是酷刑。
可他却自私地窃喜,窃喜着万般波澜之后,他们还有机会后怕,有机会叹息。
回想当年,这其中种种不可谓不妙极,若是棋差一招,只怕两个人都是万劫不复。
可是,当一切尘埃落定,吴邪不禁疑问,黑眼镜的鱼,有是哪儿来的呢?若早知道这东西就在他们手里,又何必受这些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