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回头:“我不走,我要留下。”
答案其实早就有了。
在遇见张起灵的一刻,很多事情早早地种下了因果。他要留下,看看张起灵经历了什么,看看还能为张起灵做些什么。哪怕他们今生就此缘尽,这人生中唯一的一次,他想做些匪夷所思的事,堵上后半生所有的勇气,为了那么接近那个人一点点的距离。
想强大,想保护别人,哪怕是把自己活成不是自己的样子。
见吴邪这幅神情,公子哥却有些尴尬,解释道:“小三爷,我刚才的话只是随便说的,你可别往心里去。这事说起来其实不怪你,你什么也不知道,也是受害者。族长叮嘱我的是带你走,所以这事你不用赌气,还是赶紧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我不走,该我做的事,我去做。”
把自己的事做好,才有了保护别人的资格。
“你……”对方看出他不是在玩笑,半晌无话。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你一直跟着他吗?多给我说说你们族长的事吧。”好像拨开了一头乌云,吴邪觉得身上再没有什么担子了,反而对眼前人好奇起来。
公子哥见吴邪主意已定,叹了口气,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完蛋这下惹祸了”。过一会,那人骚气地碰了碰刘海,道:“我是张家外族人,跟着族长跑过几回江湖,也没个正经名字,外面的人都叫我——小张哥,你也就随便叫叫吧。”
从竹屋出来,小张哥又在房顶做了一会儿,撇了撇嘴,蹦蹦跳跳地离开。
他来到主院,见到座上的老人,表情沉了下来。
“老头儿,这样一来,他也算通过考验了吧?”
张瑞桐不动不出声。
小张哥也不进去,往门槛儿上一蹲:“我觉得我做了一件特别对不起族长的事,甭管怎么说,族长救过我们的命,我却帮你们张家推族长心尖上的人下油锅。”
“老头儿,我原想的是,若他说要走,就真的送他走。不管你们同不同意,反正这事若不是心甘情愿,留下也是等死。我没想到,他自己要留下来。啧,年轻人内心太容易动摇了,我也没说什么呀。”
“那你打算怎么办?”
说话的不是张瑞桐,而是堂后的帘子内,走出的一个道士打扮的年轻人。
“族长走了,我们都知道他活着的希望渺茫,朝廷摆明了要对付张家,族人的身体状况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我们只能离开。”
“可是,千军,你说说看,族长活着的时候,张家内部没给过他什么,现在族长不在了,我们还要利用他最重视的人。我这样,我觉得……”
穿着道袍的年轻人在他旁边蹲下:“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对吧?”
“那是什么,是人吗?”他摆弄着手中的拂尘,“我有时候会问自己,为什么一千年了,张家越来越融不进这个世道,自以为掌控了这么多年,如今却要被这体质逼得回去雪山,永世不出。也许是因为,我们得到了过人的寿命,得到了雪山的眷顾,我们已经和常人从根本上不一样了。小张哥,你想想,什么是人?有生有死,有喜有悲,短暂的时间内尽可能地做不后悔的事,那才是人呢,可是我们张家事事都是反着来的。”
那,还算“人”吗?
“我有时候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雪山的恩赐,这是一种病。你们都觉得族长病了,可我觉得病得是我们。可张家病入膏肓了,不回去不行。”
公子哥在门槛上晃悠了一会儿,他走到一动不动的张瑞桐身前,端端正正地磕了几个头:“师祖什么时候走的?”
“一刻钟前。”小道士说。
“二百多年了,老头儿可算解脱了。亏他临走前还帮我们铺好了后路,他是不放心我们,才撑到现在的。”
难为这个人,活了这么久,还像个人。
“你是说,师祖看到吴邪后,反而放心了?”小道士看他。
“你也应该去跟他接触一下。”小张哥回头,笑了笑,“挺有意思一个人。我本来挺担心的,你说咱族长这人,本来性格就残疾,万一再瞎可咋办。还好,小掌柜虽然虎了点,人还不错。”
道士有些意外:“那小子真要留下来?”
“嗯,不只是他,”小张哥站起身来,“我也不走了。”
小张哥抢在道士说话之前,笑嘻嘻道:“他得有个帮手,族长这辈子就这么一个放在心上的人,咱能帮衬就帮衬一把吧。反正我一个外家张,身上连个麒麟都没有,回雪山怕也不会被保佑,算了算了。”
“你妈呢?”
“你妈!”小张哥骂完,才想起了张海琪那个女人名义上确实是他妈,人家没骂他。“噢,我妈,是我妈。她归她自己管,随她,反正也不需要我养老。你呢?”
“我跟族里回雪山,先回去再说,兴许到了门口,我不想进去,就还回来找你。”
小张哥点点头,他站起身,看了看座上已经没了生命气息的老者,再拜了拜,才道:“走,把老族长的后世办了,就赶紧去拍新当家的马屁吧。以后咱们中原这批孤儿,还得跟人家混呢。”
“你还有个妈,算什么孤儿。”
“……就你话多。”
那一晚,张家老宅锣鼓喧天,吴邪被窗根底下一声响亮的铜锣惊醒。
后来才知道,这是张家有人去世了,二百多岁的高龄,是再喜不过的喜丧。
想到几个时辰前还和自己款款而谈的老者就此瞑目,吴邪心中说不上是怎样的感情。长寿的族群,雪山一脉的延伸,世世代代的枷锁,这个族群的内心是他们这些生命短暂的人永远无法了解的吧。
但是听着那震天的锣鼓,一声声的喜悦劲儿溢出,却仿佛真的挣脱出了巨大的牢笼一般,连他这个凡人也跟着动容。
第48章
第二天中午,吴邪见到了胖子,和意外出现的瞎子。
“什么?什么玩意?!”
胖子的大嗓门为张家古宅带来一片烟火之气。
“你要留在金岭?”胖子一脸的扼腕,“天真,小哥只是走了,不一定就不在了,你不用急着给他们张家守寡吧?!”
吴邪眉毛用力地一跳。
他昨天晚上几乎一夜没睡,回顾很多东西,从小到大的,有吴家的,有和小哥之间的,还有这一路上的兄弟伙伴们的,所有的,用力地想了一遍,然后决定就此封存。从今以后,他不是吴邪了,他要成为一个全新的人,一个有能力站在上位控制局势的人。他不能再喜形于色,不能再草率冲动,不能再任性妄为,他的每一个眼神都要淡定,每一个决定都要审时度势,每一句话都要谨慎,每一个行为都……都是扯他妈的蛋!
只要这颗胖子在这里,多深沉的人都得破功!
吴邪恨恨地削了胖子一眼:“你他妈能不能说点正常的内容。你知不知道为了这一刻的凝重肃穆,我他妈酝酿了一个晚上,一个晚上!我茅房都没敢上,就怕破功!你厉害,一句话就让我憋不下去!”
他做了一个多么严肃的决定啊,他的人生就要转折了,如果他的人生是个勾儿,那么很可能这个决定之后,明天,后天,或者半个月之内,他就要死了,被所有觊觎这个位子的人五马分尸。
如果是这样,他希望他死得有尊严,他要做一个正儿八经的武林盟主,而不是被别人指着墓碑说,看到这个人了吧,这个人是个二货,后来他死了。
“你可得了,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不知道吗?你自己都不信这个事,还能怪别人大呼小叫,这个锅胖爷我不背,不背。”胖子说着,却找个地方坐了下来,没有要走的意思。
黑眼镜也早坐在另一边,还跟一闪而过的小张哥打了个招呼,一脸熟悉——他跟张家人打过交道,认识几个人倒也不奇怪。
“小三爷,我觉得你做了一个很了不起的决定。”他笑呵呵地说,“找死的人我见得多,但是花式这么惊悚的,你是第一个。”
连着两重打击下来,吴邪有点难受。
事实如此,态度是一回事,实力又是一回事,他现在很有态度,可是实力一分也无,他拿什么去压陈皮阿四那种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
他看了一眼黑眼镜,没好气:“你不要笑我,吴家老五齐家老八,当初约定的时候大家都有份,我只是比你靠前点儿,有你嘚瑟的时候。”
“那不会。”黑眼睛摇着桌上不知道谁的扇子,笑得痞帅痞帅,“九门的约定有时限,你是最后一个了。吴盟主,收个好尾,可别给咱们前盟主丢脸。”
吴邪咬牙切齿。
他一直觉得很奇怪,他们都说自己这个盟主是顺位来的,齐解霍这三家也就算了,排名靠后,可是他吴家第五,陈皮阿四老四,按说自己不该在他们前面。难不成这顺序是从后往前排的?
而瞎子告诉他,不是,是抽签抽的。
当时因为怎么算都不太对,干脆交给了天意。
——他可去他娘的吧,天意就是最后一定要恶心他们老吴家一下。
“行了,不开玩笑,天真,你认真的?”胖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