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中也缓缓睁大双眼,看着坐在车内的森鸥外。
太宰治那略微低沉、透出一点温柔却在说着冰冷话语的嗓音好像又在耳边响了起来。将近一年以来他们两人之间所有的争执、缓和、碎裂和重又言归于好,这些如同刹那间的镜花水月,像电影中的碎片式画面一般从中原中也脑海中飞速闪过,最后又归于一片沉寂。他身体僵直地坐在原位一动不动,紧紧盯着笑眯眯坐在对面的森鸥外,看着这个瘦削的大叔在经过无声无息的四年后并没有发生什么外貌上的变化,只是脸色上带着几分昏暗光线下也能令人察觉到的苍白,显然是生过一场大病或者是重伤初愈,而除此之外的一切都犹如以往。
几秒后,中原中也才让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低低吐出一口气。那些惊讶和猝不及防好似都随这口气缓缓吐出去了似的,他那张还蹭着点方才战斗溅上的血污的脸上恢复了这几年来已经很能习惯的沉稳神色,冲对面轻轻一颔首。在镇定下来后他再次开口道:“……许久不见了,森先生。真的很高兴能够像这样再一次见到您。”
森鸥外手中端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咖啡,听到这句问候微微一挑唇角,露出一个一点也不“大叔”、还十足十迷人的微笑。他将手中的咖啡杯放到一旁车内自带的杯架上,很感兴趣似的往前探了探身,双手交叠压在膝盖上,随后感概:“我也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哦,中也君。毕竟我也没想到会昏迷那么久,差一点点可能就会永远沉睡下去,是即使现在事后回想、也不由得心悸‘那真是一场以命相抵的豪赌’的危险情况……不过看到当年那么活泼的中也君,如今也能露出这么可靠的样子了,老实说,我真的很欣慰,把组织交到你们手上果然是正确的决定。”
“哈哈,明明就那么一直睡下去不就好了吗?特地醒过来的虚弱大叔,能做的事也只有添乱和拖后腿而已嘛。”
一道熟悉的嘲讽夹带着冷笑的嗓音在这时响起。
太宰治跟着上了车,没有半点犹豫地坐到了中也身边,和森鸥外相对而坐,并在坐下的过程中顺便对前上司的那番发言做出了不留情面的冷嘲热讽。中原中也好像嗓子不舒服一样“咳咳”干咳了两声,却被太宰治完全无视了:他从衣兜内拿出了自刚才起就不停“嘟嘟”作响的手机,垂眼划开屏幕,手指在屏幕上操作两下后,开始对屏幕另一端的部下键入来自港口黑手党的新的指令;而森鸥外则对太宰治刚才那种程度的话毫不在意,甚至淡定地端起咖啡杯又喝了一口,毕竟这种的——这种的好似在挑衅、又好像是无意而为的尖刻评价,在几年前几乎是时常发生的事,他早就习惯了。
中原中也一时有了片刻的恍惚,这种状态好像回到了以前,那时候森先生要下达什么新指令时他们两人就是这样子,一个非常训练有素另一个就非常胆大嚣张,而训练有素的那个还总是会被嚣张的那个轻易挑衅成功,进而跟着忘记了在顶头BOSS面前该有的规矩和礼貌。
他是训练有素的那个,但太宰治……太宰他假如四年前还因为他同森先生两人的上下级关系而稍有收敛的话,那么四年后的现在,唯一能勉强限制太宰治的上下级关系也消失殆尽,他对“森医生”的嘲讽便做得更加得心应手……何况对于当年发生事情的具体前因后果,即使之前的确不知情,经过这事端频发的一年后,恐怕他也早就做到心中有数了。
札幌上空阴沉沉的乌云之下,车型庞大的黑色SUV载着一车的“各怀鬼胎”在无人的沿海公路上疾驰。宽敞到足够几人能凑一桌桥牌的车厢内,港口黑手党的先后两位首领相对而坐,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叫人看不出真意的幽深与平淡,旁边则坐着一个放了大招后虚弱不堪、正抓紧时间争分夺秒恢复体力的最高干部;中原中也挠了挠血迹蹭过导致有些瘙痒的下巴,不着痕迹飞速扫了一眼双方又思考了几秒自己随便开口可能会导致的——主要是太宰治可能会出现的——连锁反应与后果。几年的经验和教训终于令当年粗神经又性格暴躁的机车少年学会了读懂气氛,几秒后中原中也决定当下还是恢复体力最重要,于是果断一抿嘴,打算先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在札幌发生的案件、被夺走的Q和出现在面前的果戈里;联手的三方势力、方才与他打了一场的不知名怪物和眼下不知是什么情况的「Guild」;
还有……
还有四年没有踪影,现在突然出现的森先生。以及对此好似早有预料的太宰治。
中原中也那因为终于看见搜寻四年的前首领而骤然过热的大脑时至此刻,终于一点点降下了温度。
看来我错过了很多事情啊,他心想。
就知道太宰那混蛋没那么好心,忽然放我半年的假。
一旁,对视的前后两位首领间的沉默也被打破了。
“这几年来真是辛苦你了,太宰君。”森鸥外——港口黑手党的前任首领,对年轻的现任首领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我一直以来都很相信你的能力,而你也如当时我们所约定的那样,有在好好当黑手党的首领,那么有什么感想呢?这几年来的首领经历。”
“请不要再说笑了,森‘医生’。挖了这么大一个坑骗我跳进去,我后悔还来不及呢,如果事情能回到四年前您约我去喝咖啡的那天,我敢保证我肯定会一刀割断您的喉咙。”太宰治轻轻一歪头,脸上的笑容无辜又天真,“就像您对那个病重在床的老爷爷、对您的前任首领所做的事情一样。”
“咦?可那个时候,不是太宰君决定要将我赶下首领之位的吗?我还以为你那是自愿的行为?”森鸥外好似很意外地说完,随后很无奈一样摇了摇头,对旁边保持了适当缄默的中原中也说道,“中也君大概还不知道详情吧?太宰君他啊,在四年前私下里同我约定了一个赌约,如果太宰君输的话,他就要放弃自杀以及任何伤害自身的念头,专心地、一心一意地为黑手党工作五十年;反之如果我输的话,那么就要在合适时机,将首领职权交到太宰君的手中。”
中原中也没有做声,对这件至今仍引得许多人关注的“秘闻”只是眨了一下眼。虽然他一直对太宰说他压根不在意那个赌约的事情,因为毫无知道的必要。但作为牵出之后乃至现在一大串事情的“起因”,在不在意暂且不论,要说一点都不好奇是不可能的。
太宰治轻轻冷笑了一声,却也没有出声阻止森鸥外说出这件事的打算。
“打赌形式由于在这件事当中所起作用并不重要,现在不做冗述,只能告诉中也君,那的确是一次很有趣的经历。”森鸥外说,“但打赌结果的确是我输了,正巧那时我通过一些私人渠道,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得知了有一伙不明势力针对我组织的暗杀计划,所以在那之后不久,我便履行了……我的‘承诺’。”
仿佛永远不疾不徐的成熟男性嗓音在车内缓缓落下话音,中原中也却在这句堪称真诚的“坦白”下皱起眉。说实话,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并不算好,使用完污浊之后没能立刻得到充沛的休息,眼下完全是强打精神在听他们两个人的一来一往;但即使是这样糟糕的状态,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话中的某些违和之处——
“我相信这番话的真实性,但我不大相信这些内容的‘完整度’。大概还有一些没有说明的事情吧?”他皱着眉,缓缓说道,“如果没有足够的理由,我不觉得您是那种、仅仅因为太宰单纯的‘赌约’就会做出这种使组织劳筋动骨事情的首领。”
太宰治低头看着手机上部下传回来的消息,听到这里头也不抬地咳嗽了一声。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没辙地啧声,改口纠正,并在纠正的地方加了重音:“……我不觉得您,当、时,是这种首领。”
森鸥外笑起来:“看来过了几年,我在中也君心中的评价和形象都还是那么良好,有点令人感动。”
中原中也还没来及说话,太宰治这时将重新处理完事情的手机锁屏握在手中,抬头不轻不重打断了森鸥外接下来的话,他淡淡地说道:“我想我们的时间还没有充裕到可以坐下来回顾过去吧?在经历了那样的狙击后很明显,现在敌人的计划已经在推行中,而他们下一步的动向还未能在几个可能性中锁定其中的一个,森先生如果不是来向我们传达福泽阁下那边动向的话就麻烦闭嘴吧,不如让我们养养精神来应付那边接下来的对策。”
中原中也一愣,心想原来森先生现在是那个严肃的警视厅管理官同黑手党之间的连接点吗?也是,毕竟警方居然同黑手党展开了联合的这一点绝不能让大众或者上面的人知道……肯定要暗中来。啊,说起来,冬天时在那个车站里,好像的确是听太宰说起过森先生这几年的行踪都是由福泽谕吉藏匿起来的,两人说是旧识……但居然会做到这种程度,真是没想到。
这些念头转瞬即逝,表面看起来他只是打了个愣神的功夫,神色仍然是平静的镇定的。然而以森鸥外眼光的毒辣和对他的了解,一眼就能看出这个昔日得力部下,一些小习惯即使几年后依然没能改变,比如平时主意又多又正,自己很有自己的一套手段和想法,却非常奇怪的非常容易受到太宰的影响,轻易就会被太宰的行动或者话语吸引走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