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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良]慕良卿 (青茶木)


  张良被他禁锢着不能动弹,拧着脖子盯着那流尽的酒水,眼中划过一滴眼泪。
  这是他这些天第一次流露出情绪。
  西门厌高悬的心脏终于缓了缓,还有情绪,哪怕是负面的,也起码证明还活着。
  张良突然发力,疯一样挣扎,想去捡那酒壶。
  酒壶是韩兄的啊,地上那么冰,那么冷,怎么能让它躺那里?
  西门厌自然不让他去,逼迫他开口,逼迫这个几乎是个死人的人说话。
  “呜!”
  他发出像幼猫一样的叫声,可怜至极。
  西门厌不放。
  “呜————”
  声音比之前高了一些,也更加悲凉。
  西门厌仍旧不松手,垂眼看他,沉着嗓子道:“说,你要干什么,不然我就一直锁着你。”
  香浓的液体顺着地板的缝隙渗入,一壶满满当当的酒水瞬间流得精光,只在木板上留下深沉的印迹。酒壶孤零零躺在地上,壶身的裂痕扎进张良心脏。
  “呜——”
  “说!”
  “啊,啊!”沉默许久的张良终于开了口,“酒壶,我要酒壶......”
  得了这一句乞求,西门厌才终于放手。张良跌跌撞撞跑过去,从地上捡起来,谨小慎微地捧入怀中。脸颊贪婪地贴上地板的那一处水渍,仿佛是情人的脸庞。
  这一连串猛烈的动作之后,伤口已经裂开,红血渗出厚厚的绷带,晕染一片衣衫。
  西门厌见此情景,对方才的鲁莽颇为恼怒,走过去,轻轻揽他入怀,沉吟道:
  “我要拿你如何是好......”
  要如何,张良的眼中才不会只剩绝望,要如何,那曾经鲜活的翩翩公子才能再活过来。
  西门厌苦恼思索了好一阵子,终于灵光一闪,驾车去往桑海。
  桑海住着一位名扬天下的贤士——荀况。
  韩非的老师。
  ..............................
  西门厌购置了一辆破烂的马车,不至于招人眼球。驾车临近荀况住处之时,恰逢李斯在门前拜访,浩浩荡荡一群人,架势十足。
  门童遥遥看见马车,便让他们停下,示意相国大人在前,让西门厌将车驾到一旁,稍后再登门,询问是否有拜帖。
  李斯与韩非一样,都是荀况的学生。当年荀夫子名满天下,拜师的门槛被踏平了无数回,却只收了这两个学生。
  韩非英年早逝,惹人惋惜。好在李斯一步高升,做了秦国的丞相,让荀况脸上颇增光彩。
  且李斯即便心狠手辣,却也一直铭记师恩。即便已经是高高在上的丞相,还是前来拜访恩师,亲自扣门。
  看上去,是一位才德双馨的大家。
  青竹做的门吱哑打开,陈旧却不失雅致。
  门童从门内走出,朝李斯一拜,众人本以为会客套两句,再恭敬迎入门内。
  却不想,那门童道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夫子说,他只有一个弟子,名为韩非,已经不在人世。”
  轰——
  门童的话一出,平地似乎劈了一道惊雷。
  饶是一直端着木头脸的西门厌,也着实一惊。
  客套话终归是客套,官面子终归是面子。
  这些虚张声势的招式,古稀之年的荀况向来不屑。
  事实证明,韩非是怎么受的迫害,怎么在秦国地位陡然变更,他都了然于心。
  但李斯没吃过这样的闭门羹。一旁的侍卫火气上头,大骂荀况胆大包天,不识好歹。被李斯大度地制止,朝紧闭的竹门拱手一拜,挥袖离去。
  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走,马蹄阵阵,将地上的尘土扬了三尺高。这等阵仗,外人看了只道是丞相巡防,不知是弟子回门。
  待部队走远,西门厌才将车驾到正门口,欲唤张良下车。还未转身,车内之人已掀开车帘出来。
  瘦得不成人样的张良径直走到那竹门之前,屈膝跪下,额头贴地,“先韩张良,求见荀夫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要出来一个人物,猜猜是谁呢(不是荀况哦)


第79章 重生
  瘦得不成人样的张良径直走到那竹门之前,屈膝跪下,额头贴地,“先韩张良,求见荀夫子。”
  西门厌怔怔望着他背影,胸口千言万语一时郁积。
  张良此前是不怎么开口的,一天顶多说两句,还是在心情好的时候。
  那时,西门厌在博浪沙也受了伤,一个人坐着给手臂缠绷带,床上的张良却凑过来瞧他,呆这眼睛呆着脸,定定地看他流血的伤口,分明是关心,却还是一言不发。后来发现西门厌在看他,便慌忙转身藏进被褥。
  心结大了就会堵在心口,将人封锁,除非有人拿钥匙,否则硬砸是砸不开的。
  “张良求见荀夫子。”
  荀况是一个脾气怪异之人,在韩非和李斯之间,寻常人都是欣赏后者。偏偏他目光迥异,对李斯闭门不见,反而一直想着他那已逝的弟子,这恰与张良相似。
  原来,这世上还会有人记得韩非......
  竹苑不好进,荀况不好见。张良为了求见,一连忍着三日没有饮酒,每日早晚叩门,皆只有闭门羹。
  门童说:“夫子喜欢清静,不想见陌人。”
  张良便等。待到第四日,终于灵光一闪,飞书寄回慕良山,让马夫放出踏雪——韩非曾告诉他,踏雪是荀况分别时送他的礼物。
  一月后再叩响竹门,踏雪对着门内长鸣了一声,张良终于见到荀况。
  荀况感慨:“昔日走时,一人一马。如今人归黄土,只有良驹归来。”
  古稀之年的人,脾气却暴戾又敏感,想着他得意了半辈子的弟子英年早逝,便更黯然神伤。对着雪白的鬃毛端详了好一会儿,让出路来,让张良进门。
  于是,张良便住进这所竹苑。
  修身养性的道理总是一大堆,真要参悟却不是一件容易事。
  荀况没找张良谈话,他也识趣地不去打搅。左右他们的共同话题只有一个韩非,这说起来两个人都不好受,索性谁也不提。
  西门厌见他虽然仍旧说话少,却较从前有了点生气,能自理生活,便也放下心来,每日除了提醒他早睡,其他一句话也没有。
  只是竹苑乃是清雅之地,加上荀况个人的意思,苑中不能饮酒。这让酗酒成性的张良抓心挠肝,体内仿佛有猛虎攒动,十分难受。于是他便转移注意力,每日跑去数树桩上的年轮。
  后苑里有一个树桩,据说是一株千年老树,去年才砍的。原因不详,但桩面委实不小,摆两个棋盘绰绰有余。
  那日,张良正全神贯蹲着注数年轮,心里默默念着数字,头上的阳光被一个人影挡住。他起初以为是西门厌,便没抬头,谁知后来那人竟开了口:
  “敢问,阁下可是张良,张子房?”
  张良愣了愣,抬头。那人背着阳光,身形周边晕了一圈光晕,面容不甚清晰。但从那柔和的声音来看,合该是个温柔之人。
  张良徐徐起身,道:“正是。”他许久不与人说话,陡然交谈有些迟钝,呆滞了片刻,他才又道,“敢问阁下尊名?”
  那人轻轻一笑,“颜路。”顿了顿,又道,“噢,在下是儒家弟子,今日来拜访荀师叔。”
  张良淡淡颔首,能与陌人问好,已经是他天大的进步,于是也不继续客套,沉默着等颜路离开。
  谁知这人的下一句话,竟让他生生一怔。
  “你这条发带,与韩非兄的很相似。”
  张良震愕,嘴唇抖了抖,“你,认识他?”
  自从韩非走后,他便摘了之前佩戴的玉簪,换上那条紫蓝色的发带。
  “认识。”颜路悠悠然坐下,“我还认识你,他经常提及你。”
  张良也不继续数年轮了,谨慎坐在他身旁,“他都说些什么?”
  “嗯......”颜路想了想,“也不是什么大话,就是经常看到一个东西会掏钱买下来,我问他给谁,他说给故人。后来有一回喝多了,我才知这故人是你。”
  “是么......”张良眸光柔和,“他就是这样,什么都想到别人,却从不想自己。”
  颜路好整以暇道:“只有你。让韩非兄如此上心的从没有别人,只有你。”
  张良指尖动了动,没有说话。
  颜路又道:“你们的关系我隐约能猜到。所以我能理解,你这样颓然并不只是亡国。”
  张良的心久违地痛了痛,恨恨道:“有的活人生如傀儡,有的死人却命不该绝。”
  颜路豁然道:“这话不错。不过......怎样的程度才算傀儡,怎样的意义才足够无憾?”
  他的眼神清淡,似澄明的湖水。
  “庄子前辈的《逍遥游》里提到椿木,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常人之百年,在其面前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故而,苍生百态,人人皆有遗憾。然则比这正重要的是,有遗憾之人不见得有成就,有成就之人,必有遗憾。”
  张良琢磨着思索,“有成就之人......必有遗憾?”
  颜路颔首,继而道:“不错。在下认为,韩非兄的存在,让后人更加记得五蠹,更加记得韩国,这便是他的伟业,也是他不寻常的意义。子房,你还惋惜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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