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开地盯了张良好半晌,随后,仰头吸了一口气,似在感激,又像在思索。片刻之后,对还在站着的张治挥了挥手,“你坐下。”
张治没明白其中的渊源,看看祖父又看看张良,迟钝地点点头,才将信将疑地落座。
张开地走到最前方的大桌案,收拾他先前带来的书卷,淡淡道:“散堂罢。”
屋内静默了一瞬,陡然哄堂。
一群孩童如获大赦,欣喜地收拾桌子,竹简之间碰撞出啪啪的响声。
张开地在竹简声中抬起眼皮,幽幽道:“子房留下。”
张良仍维持端坐的姿态,微微偏头,“是。”
张开地嗓音厚重,“明日起,你散课后都多留一个时辰。”
张良顿了顿,点头,“是。”
那之后,张开地便一直把张良带在身边,小到诗词歌赋,大到天下国法,他都亲自教导。
府上的门客眼尖,看出张开地对张良的栽培之心,便出言提醒:“公子年纪太小,看不出什么。大人仅凭一句话便如此器重他,不顾别的公子,是否有些草率?”
张开地却偏偏固执,只抬眼望着湛蓝天空,道:“就是凭那一句话,老夫便坚信,子房必定是能撼动天下之人。”
大概一个月后,张开地颇为期待地问张良:“子房,为何想做种树的人?”
张良仔细地从怀里掏出鸟蛋,献宝一般地捧到张开地眼前,无比认真道:“因为,树上有鸟窝。”
当晚,张良没能吃上晚饭,跪了一整晚的祠堂。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快期末了,开个坑
第2章 巧治长兄
那鸟窝,是伺候张良的一个小厮掏的,名字比较风雅,叫“若离”。
他是管事的儿子,由于年纪与张良接近,管事便让他留在府上,学着其他的下人,一同侍候张良。
但若离毕竟年纪小,之前又跟着祖父生活在乡野,故而性子又淘又野。不过,虽然他时常做错事情,却委实揣着一颗热忱忱的衷心。比如,他见张良身体纤弱,又听说鸟蛋补身,便大展身手,把张府的鸟窝掏了个空。
张家的家规森严,被管事或者张开地知道,又免不了要打手罚跪。故而,这件事情张良一直瞒着,没有声张半分。
那天,张开地质问“真是你掏的鸟窝吗”,他只责无旁贷地轻轻点头。当然,若离在一旁把脑袋都快摇散架了,也没人在意,只当他犯了羊癫疯,管事之后还带他看过大夫。
若离的心里愧疚不堪,一个人蹲在墙角忏悔大哭。张良便学着大人的样子,去拍拍他的肩膀,柔声道:“祖父现在疼我,不会重罚。若你实在过意不去,这次我替你扛,到下次我犯错时,你再替我扛。”
若离当时十分有担当地答应下来,并未想到,向来沉稳安静的张良,几乎不会犯错。
不过经由了那一事,张良在若离心中的形象陡然高大,假如若离有点文化,铁定会说些“结草衔环,必当为报”之类的感激话。不过他没念过书,不识字,只抹了一把鼻涕,信誓旦旦道:
“公子,谢谢您八辈祖宗!”
张良只是温和地苦笑,不予置评。
次日,张良上树掏鸟蛋的事情在府里传了遍,连后厨的伙夫都津津乐道。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讶异,单单只有张治如临大敌,气势汹汹冲进张良的小院子,发誓要把失去的鸟蛋夺回来——他之前一直背着大人偷偷地掏,并且仗着“长兄”的身份,承包了府上所有有鸟蛋的树。哪日他高兴,会分给旁人两个,以此稳固他的“大哥”地位。
但这几天他都空手而归,惹了不少人笑话,所以气极之下,必须找张良讨个说法。
“子房,把蛋交出来。”
张良当时正喝药,慢悠悠放下药碗,不解地仰头,问道:“为何?”
张治理直气壮,“平日那些鸟蛋都是我带人去掏的,这几天怎么找也没有,都进了你的口袋。你半路拿了去,我当然得要回来。”
张良慢腾腾从椅子上下来,站直了身子,道:“可是,上面并没有刻长兄的名字。”
张治平日倚长卖长,惯爱用“长兄”的身份占些小便宜。张良话少又温和,也不爱争抢什么,张治便更有底气,胡说八道一大通。
“那些树平日都是我在掏,你要掏的话,得经过我同意。”
张良很认真地思考,“为什么?树上也没有刻兄长的名字。”
“没刻名字就不是我的么?”张治得了理,指着张良的衣裳,“你衣裳上也没名字啊。”
张良翻出自己的袖子,把一个秀气的“良”凑到张治眼前,特别无害道:“子房有的。”
张治气结,发现张良的思考维度跟自己压根不在一块儿,便又说了一大堆歪理,从辈分,到家族,甚至到了天气,却每次都被那双清纯的眼神盯着,“上面没有长兄的名字呀。”
拳头总是打在棉花上,无力可施。
张治耐性差,最后终于恼羞成怒,一把揪起张良的衣领,把人提起来,“把鸟蛋给我,不然揍你!”
张良一本正经地揉了揉自家的小肚皮,无辜又苦恼,“可是,都在子房肚子里。”
张治气得快要哭了,狠跺了两下脚,“你是不是故意的!你就是故意的!”
张良疑惑,问:“兄长是指哪个?”
张治就差吐血哭泣,一个脱手,把张良狠掷在地上。本来想趁着火气痛骂,没想到张良却“哎哟”了一声,再没爬起来。手指在地上尝试着动了动,后也瘫然脱力,意识全无。
张治本就胆小,瞬间就吓白了脸色,只觉得脑袋都嗡嗡作响。
“喂,子房?”用脚轻轻踢了踢。
“你,你别装了,我知道你是装的!”冷汗溢满额头。
虚张声势道:“你骗我的话,后果会很严重的!”
再看到桌上的药碗时,张治更加崩溃了,颤着手指向张良,“你,你自己生病,不关我的事!”想着赶快逃跑,走出去几步又折回来,“你是自己晕倒的!我,我没摔你!”
然后才忙不迭逃远了。
张良巴掌大的身影缩在地板上,像只被遗弃的小狼崽,瞧上去尤其可怜。张治其实没有恶意,只向来养惯了大少爷脾气,不满自己看上的东西到了别人手上,才想着警戒张良几番。只是没想到张良不经摔,一下子便失去意识,动也动弹不得。
这事还千万不能给张开地知道,否则就越过打手心和跪祠堂,直接关黑屋子了。所以,张治是以最快的速度跑回自家院子的,冷汗淌了一背,旁人唤一声,他都像被雷劈了般一震,生怕被瞧出端倪。
半柱香之后,地上的张良仍没有苏醒。
若离鬼鬼祟祟跑进屋,“啪”的关上门,手脚尤其麻利。
趴到还躺在地上的张良旁边,悄声道:“公子,他跑远啦!”
张良还维持着皱眉忍痛的表情,十分谨慎,“真的吗?”
若离捂着笑痛的肚子,“真的真的,大公子出去撞到了我爹,我爹还没说什么,他就喊‘我什么都没做’!哈哈,太好笑了!”
张良爬起身跑去窗边,从缝里往外偷偷一望,发现打扫庭院的下人还没来,不用担心隔墙有耳。唇角遂添了笑意,“还真的,我还以为长兄要过会儿再跑呢。”
然后展开手臂,背对若离,“帮我拍拍后面的灰尘。”
若离手舞足蹈,“好嘞!”他抬手在张良的衣料上轻轻拍打,从肩膀到手臂,从后背到脚跟,都仔仔细细地不放过任何角落,“公子,您怎么就知道大公子会被吓跑啊?万一他不上当怎么办呀?”
“他肯定会上当的。”五岁的张良打起小算盘来十分熟练,“长兄就在我们面前才胆子大,在祖父和外人面前,他一句话都不敢说,生怕被抽戒尺。而且,他怕我会去告状,以后肯定不会因为鸟蛋的事情,再来找麻烦了。”
若离万分崇敬地望着张良,“公子您真厉害!咱们以后都不用怕他了!”
张良谨慎地摇头,“不行的,这个办法不能经常用,否则会被长兄识破,到时候他变本加厉还回来,我们抵挡不住的。”
张良的父亲是张开地的次子,而张治的父亲则是长子。两者虽都在外打理生意,但算下来,张治便是根正苗红的嫡长孙,身份地位都是高出张良一大截的。只是张开地向来看重才华,才多想培养张良一些。
若离有点沮丧,“那长公子再来欺负您,咱们还是不能打回去吗?”
张良回身,端出主子的架势,曲指敲了一下他的脑门,“你整日就想着打架,能不能有点其他的出息?”
若离嘟着嘴,揉了揉被敲过的地方,“我替公子不值嘛......”
张良很容易满足,也把安慰自己的话说给他听,“没关系,我们这次戏弄过长兄,他短时间不会再来了。”
若离学着大人的样子摩擦下巴,琢磨道:“嗯......也是。”
张良见身上的灰尘都被拍净了,端起桌上的“药碗”,浅饮一口,皱眉道:
“这次的红豆汤太甜了,跟小厨房说一声,下次少放些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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