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到谁就算谁了,哈利想。他用已经疲倦得失去力气的手捏了一下,手中的小盒子变成一个扁平的小片。几乎同时,哈利便陷入了睡眠。
一阵长长的晕眩感过去后,哈利感到自己在飘。他穿过云层,掠过一片片错落有致的田野和如镜子般光亮的池塘,看到了通往远方的铁轨,铁轨尽头的海,连绵的山峦,最后是森林和巨大的湖。红色蒸汽列车在轨道上奔驰着,远处出现了熟悉的城堡,近了,是霍格沃茨,是天文塔。粗糙的石料经过千年风霜的洗礼变得粗犷古朴、坑洼不平,哈利被快速吸了进去。
他撞在地上滚了一下,因为是梦,所以没有感到疼痛。或许是太累了,尽管在梦里,哈利仍感到十分疲惫,甚至想闭上眼睛。
他茫然地在地面上躺了一会,发觉有片阴影挡住光亮。他揉揉脸,在天文塔中央的地面上支起身体。面前背对着他的黑色身影站在邓布利多曾经倒下去的墙垛空当,逆着光,黑袍随风微微鼓荡。
这个背影哈利看了六年。当这个身影快步走过走廊的时候,黑袍的下摆总是会在身后翻滚成一片乌云,带来无与伦比的气势和压迫力。他总是大步流星,气势汹汹。
而且他一直都那么高。
在梦中,恨和思念都变得不那么明显。这才使得哈利可以忽略发生过的怀疑和不快,好好地观察这个几乎刻在骨头里,但似乎又从未认真看过的人。伫立在那里的身影高而瘦削,哈利看着这个背影,感到既陌生又熟悉。这些年来,似乎只有在霍格沃茨上学的日子才是正常的生活——他已经离开霍格沃茨太久了。
黑袍的男人独自一人静默地站立在高高的天文塔顶端,遥望着半空如血的残阳。时间以不知多少倍速飞快流逝,日落日升,清晨冷冽的空气之中,摄魂怪在霍格沃茨上方的天空之中四散开来,枯骨般的手露在袖口之外,黑袍破烂的下摆如残破的战旗般飘荡着。远处的霍格莫德村响起了沉缓悠扬的晨钟,悠长的振鸣在天际的回响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男人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哈利试图站起身走动,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只好继续坐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已经是傍晚时分,空气中逐渐腾起白茫茫的雾气,斯内普依旧没有动。
不知什么时候,哈利飘了起来。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环绕着霍格沃茨的新任校长一圈一圈地缓缓飘荡。他能看到斯内普的背影,能看到他如雕塑般深刻沉郁的面容。他笔直地站立在潮湿阴暗的天空下,望着下方一队队走进大门的孩子。
孩子们列队走进了城堡。很快,空旷的庭院中,声音和活物全部消失了。哈利挥舞着双手,试图抓住一块石头来止住自己的身体,但他什么也抓不住。斯内普的表情仍是一片空白,他的眼睛黑而冷,从他的脸上完全无法判断出他的喜怒哀乐。哈利注意到他的目光放得很远,似乎穿越了多年的时光,专注地凝视着某一个人或是某条行走过的轨迹,也许有形,或者无形。
哈利的身体绕行第七圈时,终于如愿停止。他飘到天文塔中央,感到厚重的孤寂。那孤寂的来源也许是伫立在那里的人,也许是这座城堡千年的岁月。这种孤寂从四面八方丝丝缕缕地侵入,扑面而来的孤独感几乎把他吞没进去,他感到绝望,仿佛世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恍惚中,哈利似乎又在天文塔的窗下看见了邓布利多。邓布利多越来越矮,因为他的身体正在沿着墙向下滑落。哈利清楚地听见这名大巫师念着斯内普的名字,声音很轻很轻。哈利确信,他在哀求。
斯内普仍旧伫立在那里,而门口出现了另一个斯内普。那个斯内普的眼睛是空洞的,在早已宵禁的深夜里,他衣着整齐。
哈利把目光移到邓布利多脸上。邓布利多的手肘顶着窗框底端,这使得他的身体没有继续下滑。与那虚弱的、哀求的声音不符,他的目光充满了逼迫和镇定。
“西弗勒斯……求你……”
邓布利多的身体随着一道绿光被击飞到空中。他似乎在巨大的绿色骷髅下方停留了一秒钟,那一秒,他的表情凝固成了安然,好像终于从虚弱和疼痛中解脱了,又好像是有什么计划之中的事终于成功完成了。然后他像一个破烂的大玩偶一样,坠落进深深的黑暗之中。
哈利悚然惊醒。
他仰躺在床上,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白日梦咒盒子仍捏在他手里,他松开手,它掉在床上。
他以为自己会梦见金妮,或是邓布利多,或是小天狼星,但无论如何不该是斯内普。帐篷里烛火跳动,没有人在。他把手举到自己的眼前,双手在颤抖。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手仍旧在颤抖,他意识到这也许是他一直贴身存放,却因为找不到冥想盆无法确认细节的记忆,也有可能是他太渴望斯内普的帮助而产生的幻想。帐篷顶端射下来的微光透出些隐隐的橘红色,大概已经是傍晚了。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门口,夕阳把漫天的云朵染成了血样的红,飞鸟的剪影划过斜晖的余光。罗恩和赫敏正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私语着什么,他们的运动鞋踏在枯黄的干草上,到处都是黄昏暖暖的景象。
不同于遥远的苏格兰冰冷沉重的雾霾,这里的天空一片温暖,颜色祥和宁静。阳光下,梦中僵冷的手脚逐渐缓了过来,同伴在身边,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的事实强烈地安抚了哈利的心。
哈利独自一人站在被夕阳映成一片橘黄的帐篷门口,仰起头注视着远处山峰的影子。似乎只要往远处看,就能穿过重重阻隔望见霍格沃茨,望见天文塔,望见他至今为止的人生中似乎最大的一个谜团。
他每次想起斯内普,那张哭泣的脸都比其他的一切更加清晰。使他越来越动摇的正是这张脸,一切探究都来源于此,只因他清楚地知道那晚的泪水和悲伤绝不会是伪造。一个在背叛和谎言中生存的人,他可以一时良心发现,但他的胸膛里绝不可能长久存在一颗心。
邓布利多的画像在他还未去世时就已经挂在了霍格沃茨。除非摧毁城堡或获得本人许可,不然每一位校长的肖像都无法被强行取下,也无法被摧毁。霍格沃茨的所有画像可以在全部画框里自由移动,就算伏地魔彻底地在各处安插好眼线,他也绝不可能监视每一名教授的卧室。凤凰社仍在活动,D.A.也一定没有放弃,如果斯内普真的是个背叛者,他怎么还能好好地活到现在?他反应再快也不过只是个正常人。邓布利多仍是大多数人精神上的领袖,假使他下令刺杀,斯内普也许能躲过几次,却不可能永远成功地躲下去。
或许邓布利多和所有教授都在努力使学生不至于遭到食死徒的毒手,仅仅这点就耗费了他们全部的精力,还暂时没有空闲去料理这个叛徒?斯内普曾经背叛过伏地魔,虽然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最终取得邓布利多的信任,但背叛有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
——同样可以有第三次。
邓布利多真的相信斯内普吗?究竟是什么让邓布利多对斯内普如此信任,信任到肯亲自去保释他,并至死不肯把相信他的原因告诉任何人?
哈利闭上眼睛,挫败地意识到自己思考半晌,得出来的结论仍然只是废话。斯内普当然只会是两个身份——不是凤凰社成员,就是食死徒。
但他抑制不住地想,如果不是因为邓布利多,他自己又相信斯内普多少。他想着斯内普的所作所为,心里充满不解和薄薄的怨恨。如果斯内普因为恨詹姆·波特就把情绪延伸到哈利·波特身上,那么他是莉莉·波特的朋友,也该把他的友情延伸到哈利·波特身上!他是那样睚眦必报的一个人,却也是那么自控,那么高傲的一个人——他甚至要还清詹姆的所有恩情之后才能心安理得地继续他的仇恨。那他欠莉莉的呢?他们曾是朋友,莉莉曾多次替他出头,他还欠莉莉一条命。他怎么会不还给莉莉一条命?
哈利叹了口气。只要事情与斯内普有关,他就会越想越觉得脑子里一团糟。这些疑问他只能向校长或者斯内普本人求证,他当然不认为这两个人当中的任何一个会乖乖告诉他实情。况且,他意识到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斯内普的好奇心越来越重,并且隐隐有占据全部的倾向。虽然斯内普将会是一个很大的助力,但在确认他的身份之前,相信一个仍旧有很大可能性是敌人的斯莱特林并且妄想他能为自己提供帮助,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至少斯内普不能帮助他一个死咒干掉伏地魔。就算他真的是邓布利多安插在伏地魔手下的间谍也不可能。他必须得靠自己。
罗恩和赫敏注意到了哈利,正在对他笑着挥手。哈利苦笑着,第一次发觉自己的时间极其单纯。不用魁地奇训练,不用写作业,不用与斯莱特林斗智斗勇,每天除了觅食,就是在苦苦思索魂器或是苦苦思索斯内普——谢天谢地这个白日梦咒没因为他总是在想着魂器而让他梦见伏地魔。但是他了解斯内普什么?童年不幸,与自己的母亲是好朋友但最后决裂,跟劫掠四人组不共戴天,批注过课本,给自己起过混血王子的外号,很可能不爱洗澡,被倒吊起来扒过裤子,差点被狼人弄死?他更熟悉的是作为教师的斯内普。偏心且不讲道理,刻薄,总是为难格兰芬多,第一次见面就瞪他而且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总之极其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