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座岛的倒影还是不远不近地位于前方,视觉上判断像是有两三公里远,却有种永远无法抵达的感觉。在这样荒谬的情境里,路明非依然毫无所觉般独自驾船,笔直地驶往一座岛的影子。
他是有很多话想对诺诺和芬格尔说的,也想让他们带话给昂热、古德里安、恺撒,还有他爸爸妈妈、叔叔婶婶,甚至想让他们带话给赵孟华让他照顾好陈雯雯。但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如果他们把他也忘记了,那些话也就都没用了。此时此刻,他只需要向前看就好了。
师兄还在前面等他。
橡皮艇绕过一块巨大的浮冰后,眼前的海面忽然变得开阔,岛屿的水中倒影显得格外清晰:因为岩壁呈规整的半圆形,它看起来很像大海的漏洞,有种“掉进去的东西都会在另一个时空间出现”的错乱感。
路明非默不作声地脱掉了风衣和西装,从船尾拿了一套潜水服换上——在零下几十度的气温下露天换衣,接着就以倒翻的姿势跃入了冰海,没有系潜水绳,甚至没有带氧气瓶。他能感到无数的冰针在刺戳自己的全身:龙族血统能够极大地提升混血种们的抗寒能力,但同时也极大地提升了他们的感知力,寒冷产生的痛觉不但不比一般人弱,反而因为更为敏锐的神经显得更加强烈。
四面八方都是气泡,那些气泡包围着他。他一直在往下沉,就像在三峡时看着诺诺被潜水钟的绳索拖走,而自己任由腰间铅坠带着下沉时的感觉一样,可由于浮力抵消了绝大部分重量,又会觉得自己像是漂浮在太空中。寂静中仿佛蕴藏着古老的音律,整个世界像在飞速地离他而去。
不知为何,可以憋气凫水一百米的卡塞尔游泳健将路明非发现,才经过这一小会他就有些憋气胸闷。从和另外两人来这儿的路上起,他就时不时有这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了,偶尔气闷,还会觉得很累……累是因为知道楚子航失踪之后就提着一口气马不停蹄,而气闷应该是因为刚刚放了不少血的原因吧?他闭上眼放任这种感觉,完全不做抵抗——直到海水再度将他托起。
——他上浮得越来越快,一头冲出了水面,温暖的空气冲入他的肺部,他睁开眼睛。面前是青色的大海和青色的天空,天空中流动着奇异的云彩,有神秘的光从天而降,照亮了海中那座孤零零的石岛。他甩动湿漉漉的乱发,如一头刚刚横渡河流的狮子抖动鬃毛。
阿瓦隆,永恒之地,精灵守护之地,生命与死亡之岛……在楚子航到过之后,他也终于抵达了。
卡塞尔学院精英中的精英、S级的学生会主席毕竟不是吃素的,路明非背着包括防水步枪和高压碳酸气驱动的鱼叉枪在内的十几公斤的战术设备向着阿瓦隆凫泳而去,两三公里而已,即使现在状态一般,这相对于他的日常训练而言也只是够个热身罢了。
路明非从码头边爬上岸,往前就是两侧有香榧树的小路。那神秘的天光把树影印在地上,白色的石灯笼看起来很随意地安放在道路的角落里。在任何博物馆都没有出现过这种形制的东西,那么静谧那么寂寞,就像是一条通往墓园的路。
路明非谨慎地伸出戴着战术手套的手在某个石灯笼上摸了一把,一点灰尘都没有,像是每天都有人打扫似的,可再看没走过的路面,那里生长着薄薄的一层青草,战术靴踏过必然留下清晰的脚印。
它果真像是被封印在了时光之中,不生不灭不老不死,类似的概念在佛教神话和印度教神话中也有,就像青铜宫殿里的那两件衣服,北京地铁里还能开动的原型车,还有日本海沟里的列宁号——当然也很像凯尔特神话中说的阿瓦隆。眼前的一切跟那幅画中呈现的景象几乎一模一样,岛屿的周围是一圈弧形的山壁,巨蛇们沿着山壁攀援而上。山壁上只有一个缺口,此刻他所在的码头就修建在缺口处。
在阿瓦隆的传说里,仙境中的时间是不流动的,任何东西都不会死去……
这至少是一个辅助的例子,证明楚子航还活着。
岛屿并不很大,路明非独自一人很快就接近了岛中央。
以路明非现在的修养——学生会那群人连如何骑骆驼都教他了:因为骆驼通常先挺直后腿撅屁股,所以要先身体后仰,同理它挺直前腿时你要身体尽量前倾,否则就可能收获人生第一次真正的“倒栽葱”以及满嘴的沙子——还是能够欣赏开始时路边的那些雕塑的,况且那些东西的美甚至不需要美学基础就能欣赏,有些让人想起君王而生敬畏,有些让人想起情人而生爱恋,有些干脆就让你深感世界的深邃不可测。
他踏入白色的祭坛状建筑,那是比英格兰那座要大出很多倍的巨石阵,其中空无一物,就只有那些“纱幔”纵横零乱地挂在石梁上。那些纱幔的形状有点奇怪,像是用纱织成的长形袋子,撑开来大约是一人合抱那么粗,长度约有几十米。
他摸了摸,感觉黏黏的。
好像之前也有过这种触感,黏黏的……让他想到了日本。日本……
“我靠!”路明非在心里大骂,抽出了狙击步枪。那些东西是蛇蜕!尼玛跟小山一样大的蛇蜕!他觉得熟悉是因为那些蛇形死侍也是这么黏的!
就在这个时候,巨石阵周围的巨型龙柏上传来了“沙沙”的声音。隐匿在树荫中的巨大黑影们苏醒了,它们盘绕着龙柏向下游动,仿佛夭矫的龙,全世界都被这鳞片和树干摩擦的沙沙声填满。它们中最小的也有十几米长,最大的个体超过三四十米,腹部洁白如雪而背部覆盖着墨色云锦般的鳞片,有点像是生活在亚马逊丛林中的森蚺。路明非有些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他从没见过那么大的蟒蛇,同是爬行类,这东西跟龙王比起来有点不够高级,不过路明非从小怕蛇,在北京尼伯龙根里把芬里厄的舌头当成蛇的时候他还不由自主地往楚子航背后躲……不过现在,没有师兄站在他身前了。
路明非没有动,他知道双方都在互相观察。这种本该集中注意力的时刻,他却不能控制地想起了当初在深海偶遇亚种的大王乌贼和锤头鲨的对峙,师兄那时候还在给他当百科全书。
那些巨蛇从龙柏树上下来之后并未直扑巨石阵,而是抬起蛇头俯视路明非。它们巨大的身躯在草中碾过,就像是巨石碾子推了过去,草叶倒伏,留下波浪形的纹路。
路明非忍不住腿软想要后退,但他在催眠时听那个俄国佬讲到过这些蛇,那人忘了说蛇蜕,大概是见到蛇之后就对它们蜕下的皮不太有印象了吧……可他知道对于这些蛇来说自己是和神差不多形状的东西,师兄还在等他……他不能害怕!
他从包里把手榴弹拿了出来,拔掉保险栓握在手里,盘算着把它直接丢进蛇的眼睛里能不能烧得穿它的颅脑。
但在与离他最近的那条蛇对视的一瞬间他愣住了……那蛇的眼睛居然是次代种般的赤金色的!这种发红的黄金瞳仅次于龙王们的瞳色,他只见过寥寥数次:绘在梨衣发怒时,以及楚子航在四度暴血的时候,都曾拥有过这样的瞳色。
还有他自己和路鸣泽融合时候的瞳色。
路明非默念“strcpy”开启了“镜瞳”,对等或者说威严更盛的黄金瞳点亮,巨蛇的骨骼和力量在他眼中被拆解,和他在爬行生物学课上学的没什么不同,也并不像拥有特殊能力的龙族亚种,只是……特别大罢了。原则上说蛇类可以长得无限大,前提是有足够长的寿命。要知道泰坦巨蟒能长到差不多20米,号称历史上最大的蛇,但那东西5000万前就灭绝了……
对视了一会儿后,那条蛇突然后退离开,其他蛇也纷纷撤退,跟那个不懂开船的船长说的一样。
这感觉很奇怪,一群蛇以他为中心后退,就好像他是这里最可怕的生物一样……不过,某种意义上说这样讲也没错。
路明非踩着巨蛇们留下的痕迹接近山壁,沿着台阶缓缓而上,向着那个形状如坍塌了一角的古罗马斗兽场走去。台阶是直接开凿在山岩上的,表面粗糙但是平坦,清净无尘,走起来非常舒服。那个斗兽场中央原本应该安放贵族座位的山壁上是一个又一个的洞穴,开凿得整整齐齐。
走近洞穴,路明非看到了如同萨沙所说一样的一具完全用黄金铸造的棺材,价值连城、工艺极致精美,却被两个手臂粗细的铁箍箍住了棺材的头尾。每个铁箍上都连着四根粗大的铁链,铁链末端的铁钎深深地插入岩石里。
他没在意这些,只是看了看就沿着台阶去往更高层。
每个洞穴里都是一具棺材,不同质地的棺材:有的用整块的花岗岩雕刻,有的用黑铁,也有用金银之类的贵金属,没有一具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而且每一具都用铁箍箍好,再用铁链锁死在岩洞里。其中有些棺材大到简直能装一头小象进去,小的却仅能容纳婴儿的尸骨……满山的棺材,棺材中都是些不可考证的遗骨。
漠然地看过所有棺材,最后他登上了山壁的最高处。放眼眺望出去,海水恒定地微微起伏,天空永远是同样的颜色,周围永远是半明半暗,像是早晨又像是傍晚;回看岛屿中央,不知何时袅袅的雾气已经湮没了巨石阵,连参天的龙柏树也只有树梢暴露在雾气之外。一切都介乎真实和虚幻之间,站在这里,就好像抵达了世界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