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偏头看向戚少商,勾唇一笑,这一笑尽态极妍,落在旁人眼泪如满树梨花一般清甜绚烂,戚少商却无端觉得有几分嘲讽的恶意,“何况,若此时动手,我知道戚楼主可是有一位十分难得又能耐过人的好兄弟会鼎力相助,不是吗?”
杨无邪长叹一声道:“年纪大了,有些事也不再那么通透了。全凭楼主决定吧。”
戚少商被顾惜朝那一笑激得偏过脸去,看向杨无邪,眼中尽是抱歉。
“顾堂主如此胸有成竹,是如何打算的?”
顾惜朝双眼黑亮,豁然起身走至厅中,笑道:“若要打杀毒蛇,先得诱其伸头。先挑天下第七,再挑六分半堂,等到他们按捺不住联合还击之时,趁势一网打尽!”最后四个字被他嚼碎在唇间,带着蛇一般妩媚的阴冷。
众人前前后后走出议事厅,唯有顾惜朝和杨无邪走的最慢,待到他们走出厅时,杨无邪突然转脸对顾惜朝道:“顾公子,你真的觉得你所言皆是对的吗?”顾惜朝淡淡一笑,而后又正色点了点头。杨无邪又长叹一声,快步走了出去。
顾惜朝回头,戚少商正站在议事厅桌边,垂着眼睛。
顾惜朝转过身,目光黯淡,广袖之下,左手五根手指的指甲都已经死死嵌进肉里,带出一点点猩红。
他眼前又晃过那种笑意。
轻薄的,打量的,谋算的。
那朵纯白的梧桐花。
“为了能让顾公子返京,在下可费了不少神。如今,这京城,公子可还喜欢?”
“当然,自邀公子返京之日起,方某对公子便是虚席以待。只可惜俗务压身,没有能够亲自上门邀请公子。”
“公子不必着急拒绝,不如先听听我的条件。权,谏议大夫之首;势,京城官盐任君调配;哦,对了,最重要的是,必定对公子以礼义相待。”
“所谓礼义相待,乃是全凭公子才华倾心相请,而不是别有所图才是。哦,我刚一回京城就急忙赶去拜见公子。若走风雨楼的通传定然是见不到公子的,未经通报不巧遇到公子与戚楼主的好雅兴,便只好在这候着公子了。公子不必紧张,今晚前后只有我一人。”
“无他,戚楼主对公子有情有义,公子一时难以割舍也无妨。那么只有一事拜托公子向戚楼主转达,‘有桥集团’实在不愿与蔡元长一脉同流合污,望风雨楼早灭奸相党羽。”
“当然,期间若是有用得着方某的地方,无论何时何事,方某愿为公子效劳。”
“还有,公子既然在京郊就帮我灭了叶神油。这是蔡系的人在京城的产业,管制和势力分布以及朝中明里暗里蔡京的党羽。我想,纵使是白楼也断断是收集不到这绝对准确无误的信息。而今,亦全权赠与公子,以聊表谢意。”
第27章 鱼肠
“你们到了天下第七的场子里,见到摊子都掀翻,有人动手就跟他们打。若有人问你们是谁,就告诉他们风雨楼顾惜朝求见文雪岸文少保。若是他来见我,你们马上退下。”
说罢,回头看了一眼孙青霞道:“我会激天下第七对我动手。不过,论武功,我只怕不是他的对手。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说走的时候,你马上停手,决不可恋战,今日无非去探他虚实,报仇须得静待他日。”
孙青霞点点头,扣住腰间的长剑。
顾惜朝看着他的剑无奈地笑道:“孙大侠用假焦尾换一把真鱼肠,倒是划算。”
自黄河改道之时,鱼肠重现于世,为黄河漕帮所有。十余年前,苏幕遮收黄河漕帮于风雨楼麾下,这上古名剑鱼肠也被进献到了风雨楼内。前日,戚少商见孙青霞无剑可使,遂将鱼肠赠予了孙青霞。
得珍宝易,得良朋难。
孙青霞道:“这鱼肠古朴韧烈非常,且多年幽于黄河河底,沉寂多时,饥渴难言,是有凶剑之兆。戚楼主见我无剑可用,权且借我一用。人与剑,方需讲求一个缘分。若此名剑与我无缘自然是用过就还的。”
顾惜朝示意随行二十名子弟兵先行开拔,而后走近孙青霞身边轻声带笑地说:“这鱼肠与风雨楼一般,虽是暂用,暂代,岂有还回去的道理?”孙青霞转头看向顾惜朝,他眉眼弯弯,发丝如柳条一般轻盈垂在唇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顾堂主这可是逼我站队?”
顾惜朝挑眉道:“听说王小石已经由蜀地到了镇江。”
孙青霞道:“我并不认识王小石。戚少商是我的朋友。你是戚少商的朋友。你很关心戚少商。可是,你又怎么知道他不想还?”
顾惜朝思考片刻,浮起一丝无奈的笑意,“不论他想不想还,总之是不能还的。”孙青霞忍不住问道:“为何?”
“童贯,刘延庆十五万大军被会宁府一万辽人残兵杀的几近覆灭,又向金人请兵。宋军疲弱亏虚,已经尽数落在金人眼中。而今世道将乱。王小石生性仁厚有余,犀利不足;纵有杨无邪辅助,杨军师而今年过不惑,志气日渐衰微,纵有智计过人,并无领兵守土之意;‘有桥集团’历来心术不正,又与金人勾结;‘六分半堂’只谋自保自利;其余各大小团帮,均不能独当一面。这京师之内,能够迎弓矢之雨,逆流而上,立乱世之中而岿然不动的群龙之首,阁下觉得能有谁?”
孙青霞听完,不待作答。却见顾惜朝带出几分笑意,几分骄傲,几分沉痛,一字一顿缓缓道:“只有戚少商。”
孙青霞看着他,一时间只觉得这形影如柳的俊逸书生,字字重于千斤砸向他心头,生生摧折他的寸寸傲慢。于是他笑了,这是他对他的第一个全心全意的笑容。
“顾公子,出发吧。”
天下第七所管辖的生意是汴京的屠宰生意。
所有肉铺不得私自经营猪下水,均由天下第七神行右少保文雪岸手下杂役统一处理后统一售卖。
所谓猪下水,乃是猪腹之中内脏,猪胃,猪大肠以及猪小肠。刚宰杀的猪取出的下水腥臭不堪,需以食盐盥洗,处理方能售卖。而参与处理猪下水的杂役竟大半是童贯麾下驻守开封的禁军。自童贯领枢密院,手握二十万重兵,从不思操练士兵,反而多将其充做杂役,手工者,甚至仆从。其劳动所产,均由童贯蔡京等人由不同渠道兜售以牟利。养兵之俸均为国库所出,以兵士充工所获之利尽数落入这些佞臣口袋。兵士疏于操练,是以有堂堂御林军,拉弓箭不着靶,骑马人坠马之状,几番对辽作战均大败而归。
处理猪下水的场地弥漫着一股腥臊的臭气,风雨楼二十名子弟兵鱼贯而入。这些从未操练的士兵对上日日勤练的风雨楼子弟,全然无反击之力,一瞬间,猪肠子猪血沫儿流了一地,骂声叫声也混作一团。顾惜朝站在一旁冷眼瞧着这些兵士如何被一一掀翻在地,再勉强爬起来哭爹喊娘地跑去报信,顾惜朝见那兵士跌跌撞撞跑走便命令停手,让所有人撤开三里。
果然天下第七不多时急忙赶来,走的太急以至满头大汗,鼻尖都有些发红发潮,整张原本生的有些阴煞的面目更多了点狰狞。
他死死盯住顾惜朝问道:“顾堂主,这是何意呢?”
顾惜朝偏着头对他一笑道:“砸场。”这一笑张狂中带着狠毒,他眉目生动精致,由于天下第七生得比他矮些,他稍微垂了眼睛看他,完好的内双拉出惊艳的弧度。
“前线战事吃紧,你身为朝廷命官,居然不思操练士兵建功立业,反而组织他们在此做这下贱杂事。若国祚衰微,皆尔等之过!”
他说完转头看向天下第七,目光甚至带着怜悯。
天下第七乃是其父文章偏房所出,因貌丑而更不受待见,他忍辱勤学多年出师,平生最恨别人的轻贱。顾惜朝的倜傥傲然就更衬托出他的猥琐不堪,他甚至能从他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形貌卑贱。
天下第七抬起眼,他的目光很冷,很怨,很阴煞,“你这婊子养的,仗着一张脸让戚少商舍不得杀你,而今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东西了?”
——自戚少商执意任用顾惜朝,风言风语并未断过,甚至私下里戚少商跟楼中众人下死命令,所有风雨楼弟子,见有以此事乱言者,即刻割舌。
顾惜朝此刻并不生气,他只是勾着唇笑着,极其漂亮也极其恶毒。
“看来今天,我还有一件事要做。”说着弹剑出鞘,剑锋青翠欲滴,眼眸一沉,亮的惊人,“我该割掉你的舌头。”
天下第七阴冷又残忍地一笑,连着他身上破旧的包袱都蒙上一层极其兴奋的杀气。他并没有动。
他号称天下第七,虽然不是天下第一,但是天下豪杰千万,能排上第十七,甚至七十七,七百七十七都可谓是难得的高手!顾惜朝是什么人?傅宗书看重这个女婿甚至不如送进贡品给大内的一只小丝毛狗!文雪岸是什么人?蔡京慷慨许官许财也放肆笼络的人!
人的愤怒往往因为自己的无能,人因为自己一方面的无能又总会夸大另一方面的能耐。
他盯着顾惜朝杀来的势头,心里已经想到了他喉间飚开的血花,染在他的青衣上,应当是绝顶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