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隐?”年羹尧的眼神突然温柔起来,“胤禛,你以后真的再也不想见到我了是吗?”
胤禛愣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他只想保住年羹尧的命,不惜一切,保住他的命。
“我年羹尧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皇上,您不必为我担忧,臣不怕死。辞官?这个位置是我拼死拼活拼来的,我怎么也不会辞官。”年羹尧说着向胤禛跪了下去,深深磕了一个头。
“年——”
还未待胤禛说完,年羹尧已经扬长而去。
年羹尧又一次回了四川,这一次,也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离京。
没过多久,出现了“日月合璧,五星联珠”的所谓“祥瑞”,群臣称贺。
年羹尧本是不想上表,可架不住岳钟琪再三哀求,便也上贺表称颂雍正夙兴夜寐,励精图治。
胤禛收到这封贺表,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仔细一看,果然表中夹杂了一张薄薄的宣纸。
胤禛知道年羹尧定是有话要说,急忙将纸铺展开来。
谁知纸上竟是一行工工整整的小字:臣年羹尧知道自己罪该万死,胤禛,你要责难于我,时机已到,我无悔无怨。只是岳钟琪实乃一员猛将,能文善武,若因此受累,实在可惜,还望皇上重用8他。
年羹尧虽然没有出现,可胤禛却从这短短数行字里,看到了他的用心良苦。
胤禛打开奏表,表中字迹潦草,不知是一时疏忽,还是有意为之,竟然把“朝乾夕惕”误写为“夕惕朝乾”。
双峰,对不起。
胤禛将那张薄薄的纸用烛光点燃,烈火转瞬侵蚀了纸上的每个字,都说情薄如纸,燃尽,化作尘烟,风一吹,便什么都不见了,仿佛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上。
胤禛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狠下了心来。
很快,他便借题发挥,说年羹尧本是武夫,却不是粗心之人,犯下这样的错误,只能是因为自恃己功,显露不敬之意。
年羹尧亲信均受此事牵连,雍正先是更换了四川和陕西的官员,又将年羹尧的亲信悉数革职或调回京城。年羹尧则解除川陕总督职,命他交出抚远大将军印,调任杭州将军。
一切发生地这样突然,却又是意料之中,情理之中。
年羹尧笑了,他曾经无数次在梦里,想过这一天,可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他竟是如此平静。
最令他欣慰的,便是岳钟琪没有被革职,甚至朝中传言,岳钟琪即将接任川陕总督一职。
这是他离开时,唯一的心愿,如今,倒是如此轻易的实现了。
皇上果然是皇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念天下安,一念天下惧。
“胤禛啊胤禛,年羹尧自知命不久矣,不知有生之年,还能否再相见?”年羹尧对月长叹。
“你这又是何苦呢?”他记起离京之时,十三爷怡亲王允祥问他的话。
当时他并没有回答他。
而今,他终于在半梦半醒间找到了答案:“我一直都不知道,在胤禛眼里,我到底是什么。后来我明白了,我是他心里的一根刺。我活着,就是在不停地刺痛他,不拔了我,他永远都不会安心。与其让他永远都不安心,不如成全他,让他永远都记住我,永远……”
第42章 千古良将成一叹,三尺白绫葬英魂
年羹尧等待这一天已经许久了。
自从他下定决心,一次又一次地做些激怒胤禛的事情开始,他就早已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只是他没有想到,人心,竟然凉薄至此。
他调职以后,那些曾经受过他恩惠的人,曾经的一手提拔的人,曾经一起共度生死的人,全都纷纷上疏,揭发他的“罪状”。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墙倒众人推吧,形势如此,他不怪他们。
参奏年羹尧的本子雪片般落在胤禛的桌上,胤禛早已懒得一封一封打开。
这些奴才到底是奴才,他们之中,有多少人真正与年羹尧相识相交,不过趋炎附势而已。
这,便是为官之道。
“皇上,您切不可妇人之仁啊。”
胤禛抬起头,隆科多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
“舅舅,你怎么也不让人通传一声。”胤禛有些不悦。
“皇上既然唤奴才一声‘舅舅’,就代表皇上心里,到底还是把奴才看作与别人不同。”隆科多言语中三分得意,七分劝诫,“皇上,年羹尧一事如今看来已经激起众怒,不宜再拖,不如早日决断,也好了却群臣百姓一桩心事。”
胤禛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隆科多面前,仿佛还是当年那个稚气未脱的雍亲王。
“那么舅舅的意思是?”胤禛笑问。
“年羹尧罪状罄竹难书,依奴才所见,不如借此良机,将群臣上的折子集合起来,列他个十条八条罪,除了他。”隆科多说着,做了个“杀”的手势。
胤禛思索片刻,大笑着拍了拍隆科多的肩膀,朗声道:“既然舅舅对这件事这么上心,那些折子朕看了又真真头疼,列举罪状一事,就交给舅舅了。”
隆科多见胤禛竟然这么爽快答应了下来,忙欣慰道:“皇上圣明,奴才这就着手去做,皇上还是先下旨把年羹尧捆到京城来,别让他跑了。”
胤禛又笑道:“这是自然,舅舅放心。”
隆科多大喜,匆忙行礼退下了。
胤禛见隆科多远去,他的笑突然凝固在了嘴角,转而变作了冷笑。
他望着隆科多的背影,意味深长道:“舅舅?哼,倚老卖老的东西。”
很快,胤禛以俯从群臣所请为名,尽削年羹尧官职,并于雍正四年九月下令捕拿年羹尧押送北京会审。
此时的年羹尧已经年逾半百,多年的征战给他带来了一生的荣耀,还有,一身的伤病。
他坐在狱中,蓬头垢面,只觉得膝盖隐隐作痛。
从前他还从来没有发现,当初那个少年英才,雄姿英发,叱咤风云的他,原来转瞬之间,已经这么老了。
十七年,十七年过去了。
年羹尧感叹。
十七年前,他与胤禛初识,十七年后,他锒铛入狱,拜他所赐。
想起当初舍命相救胤禛,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双峰——”
恍惚间,年羹尧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他睁开双眼,朦胧中看到了一个人站在他面前。
“胤禛——”
他脱口而出。
那人影变得清晰起来,“皇上”,他改口。
“双峰,朕真的没有想到,有一天,你我会是以这样的方式相见。”胤禛长叹。
“皇上还能来看臣,臣不胜感激。”年羹尧不带一丝感情地说着,更像是讽刺。
“你知不知道,隆科多他们正搜集你的累累罪状,如今呈上来的,已有九十条之多。”胤禛用着最冰冷的语气,尽力掩饰着他的关切。
“那又如何?随意一条,便是死罪,再多几条都是一样。”年羹尧自嘲。
“双峰,朕不想杀你。”胤禛见他还是无动于衷,只好吐露来意,“朕是来救你的。”
“救我?放我走,你怎么向天下百姓交代?不杀我,你又怎么向你的大臣们交代?”年羹尧隔着牢笼斑驳的栏杆,仔仔细细地看着胤禛的脸,他要把他看清楚,最后一次,看清楚。
“是这样,朕会以你功勋卓著、名噪一时、于国有功为名,格外开恩,赐你狱中自裁。朕已经为你找好了替死鬼,你大可不必——”胤禛的话故意只说了一半。
“皇上,臣明白您的意思,您放心,臣一定远走高飞,再不来给您添麻烦。”年羹尧微笑着向他点头。
“如此便好。”胤禛不禁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喜悦,年羹尧与他作对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听了他的话。
胤禛一离开,年羹尧就狂躁地拍打着栏杆向狱卒要酒。
狱卒敬佩他还算是一条好汉,呈了一坛烈酒给他。
年羹尧打开酒坛,正欲痛饮,却又有脚步声传了过来。
“我年某今日是何德何能,这么多人来看我啊!”年羹尧笑道。
来人却是隆科多。
年羹尧拍掌道:“隆科多大人来了,稀客,稀客啊!”
隆科多摇头道:“死到临头了,你就别狂了。”
“没想到隆科多大人,也有看人潦倒,落井下石的爱好?”年羹尧趴到栏杆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年羹尧,实不相瞒,正是老夫亲自带领大臣们列举了你九十二条大罪,包括大逆罪五条,欺罔罪九条,僭越罪十六条……”隆科多正说得起劲,年羹尧狂笑着打断了他。
“隆科多大人,我本以为我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闲,没想到您更是好兴致,这种无聊的事,就不用再说一次了吧。”年羹尧捧起地上的酒坛。
“年羹尧你——”隆科多一时语塞。
年羹尧喝了一口酒,眼神又凌厉起来。
他突然问:“说实话,你以为你对胤禛这个人,有多了解?”
隆科多抚须而笑:“我是他舅舅,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是吗?”年羹尧怅然,“我也曾经以为,我很了解他。只不过后来,我发现,我了解的,只是他鹰一样的雄心,海一样的智慧,至于他的隐忍,他的狠辣,他的不择手段,我也是最近才知道。”
“年羹尧!”隆科多怒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人?”
年羹尧手腕一甩,狠狠地把酒坛扔了下去,酒坛摔到地上,碎了,飞起的酒如暴雨,溅了隆科多满身。
“依年某浅见,大人还是回去换一身衣服为妙。”年羹尧向隆科多了行了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