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寂闲摸了摸马儿的鬃毛,点点头,“嗯,当年杨宁的马生了马崽子,便给了我一只。”
“唉,杨宁去后,他的马也不知所踪了,可惜。”陈玄礼抬起头,看到朱雀门里有队伍在朝这边赶来,一扯缰绳调转马头,“我先走了,西撤路上危机重重,你多加小心。”
“将军亦是。”
等玄宗的车马到了,大军便往西撤退,行程极是匆忙。
苏寂闲骑着马走在队伍中部,身上厚实的大氅把凛冽寒风隔绝在外,但脸颊被风刮得生疼,握着缰绳的手即便是戴着手套也觉得寒冷刺骨。
他回头望着渐行渐远的长安,清澈的漆黑双眼里倒映着巍峨的宫城朱瓦,那些厚重的颜色,连绵起伏的飞檐,都在他眼底变成模糊的轮廓,再看不真切。
玄宗逃离的第二天,叛军便涌入长安。
城里来不及离开的官员眷属都被俘虏,京城戍卫军无一存活,狼牙军迅速占领京城。
安禄山骑着马,在狼牙军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在朱雀大街上。
街上已经没有了行人,全是戴着狼尾帽的狼牙军。
皇宫里也被狼牙军完全控制,宫女太监瑟缩在一旁,像是一排排被暴雨淋了的鹌鹑。
安禄山刚踏入皇宫,便有人上前来报:“回禀陛下,唐皇已被扣押看管在宣政殿。”
“嗯。”安禄山应了一声,狼首帽下的古铜色脸庞波澜不惊,“杨贵妃呢?”
“在华清宫。”
于是他便先去了华清宫,看他的贵妃干娘。
上一次到华清宫,还是去年的夏天,玄宗给他办接风宴,他还被人给刺杀了。恐怕当时的人都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以主人之姿再次踏入这座皇宫。
快步走进华清宫主殿的寝宫,安禄山踏进门槛,便看见内室里一个体态丰满的金衣女子坐在梳妆台前,微微低着头,无声抗拒。
她依然盛装,十二幅金锦绣凤宫装的裙摆铺展在地上,如同盛开的金色牡丹,头上的孔雀金冠压在云发上,坠着的红色宝石珠子闪烁着令人迷醉的光泽。
安禄山站在她身后,欣赏了一会儿她的背影,才开口道:“贵妃……”
刷——寒光骤现!
安禄山往后疾退,衣襟被匕首划破,隐约见了血,眉宇间顿时怒气翻涌,“来人!!”
假贵妃面若冰霜,见一击不成,安禄山已有防备,而门外的狼牙军听到声音后也涌了进来,知晓再也无法下手,毫不犹豫地倒转匕首,用力刺进自己的胸口。
盛装美人倒在地上,鲜血很快染红了华丽的宫装,安禄山冷眼看着她成为一具尸体,抬手擦了擦胸前浅浅的血痕。
“假扮贵妃再此埋伏,幸而陛下武艺高强,没能让他们得逞。”严庄上前道,“看样子宣政殿那位也是别人假扮的了,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直接杀了。”安禄山怒意未消,深邃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簇火苗,“西边有行宫,他们多半往那里跑了,派人追杀。”
“是。”
安禄山甩手走出寝宫,站在华清宫前,望向西边方向,目光阴鸷。
☆、第三十三章
火光冲天,清贫村庄的草房被火焰吞没,连绵成熊熊的火海,昏暗的天空被烧出赤色,如同通红的烙铁。
狼牙军大肆屠戮着村民,看着刀下喷溅的鲜血哈哈大笑,村民嘶哑绝望的哭喊让他们越加兴奋。
倒下的人没能再爬起来,女子被抓着头发拖到一旁,哪怕她挣扎得满脸鲜血,哭叫得嗓子都已经渗血,也没能从狼牙军的魔爪下逃脱。
坚固的牢笼把村里的青壮年关在里头,让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乡被火焰焚烧,家人乡亲被残忍屠杀,而他们只能拼了命撞击牢笼,即使撞得满身鲜血也无济于事。
哭声震天,人间地狱。
村庄很快沦亡于狼牙军铁骑之下,留下一队人马留在村子里后,狼牙大部队继续往前追杀玄宗的队伍。
村庄在世外坡下,沿着世外坡往北方去便是一座行宫,咸望宫,玄宗的队伍便在此处休整。
而前往咸望宫的路上,渭河奔涌横贯,唯一的一座桥已经被唐军占领。
大桥北端的哨塔之上,苏寂闲正在望着前方。陈玄礼给他留了一些人马断后摆平追杀,他便成了临时指挥使。
他在这里驻守了三天,没有狼牙军能通过这座桥,今天这一波已经是第五批追兵了。
哨塔上完全没有可以挡风的东西,凛冽寒风毫无阻挡地吹来,像是薄而锋利的刀一般刮去血肉,透骨而过,甚至让人有一种自己已经是一具骷髅,风从骨骼之间刮过去的错觉。
苏寂闲穿得很厚,却也被风吹得唇色发紫。披散在身后的长发如云如瀑,水墨一般泼在他整个后背,发丝随风飘扬,让他的背影越加飘逸出尘。
马蹄声犹如闷雷,越来越近,他伸出手,风从指间吹拂而过,收紧手指时好似把风也抓在手里,“封二,绊马索准备。”
“是。”
狼牙骑军已经出现在视野,眨眼间便已然到了桥头,轰隆隆踏上大桥。
然而才刚跑过一半,跑在前头的人马突然齐刷刷摔倒,战马嘶鸣着倒在桥面上,把背上的狼牙军往前抛了出去。
猝不及防的狼牙军重重摔倒,有的人很快跳了起来,有的却再也没能爬起来,身子下漫出紫黑色的血。
绊马索后铺铁蒺藜,有的淬了毒,见血封喉,而没淬毒的却也能让伤口无法止血,令人逐渐失血而亡。
前排队伍瞬间溃败,后来的队伍迅速勒停前行的步伐,停在桥头前。
桥面毕竟不算宽广,陷阱把一队狼牙追兵坑杀之后也差不多作废,绊马索已被绷断,人与马的尸体铺了一层,铁蒺藜被尸体压住,带着毒的血把一大段桥梁染的紫红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
狼牙指挥使静静等待了一会儿,策马踱步上前,手中斜提的长戟挑起一具尸体往前甩去,尸体便擦着桥面直直撞了出去,把马匹与士兵的尸体堆从中撞开一条直线,滑出好一段距离才停下来。
没有陷阱。
“唐军陷阱已废,给我冲!”
狼牙军齐声一喝,轰隆隆压上大桥。
哨塔上的苏寂闲被风吹得头疼,心情不太好,看着气势汹汹大军压境的狼牙追兵,语气冷漠,“长柱准备。”
桥面尸体被踩踏得七零八落,肉泥碾在地上,踩上去时颇为粘鞋,但没人分心注意这个,一边警惕着是否有新陷阱,一边往桥梁那段快步跑去。
“放。”
刷啦啦——泥土扑倏倏落下来,山坡上出现了一根被刷得与桥梁颜色一样的长长柱子,铁链拖动声从地下传出,沉闷却不容忽视。
山坡后的唐军拼命转动□□,那根柱子从泥土中脱土而出,在铁链的拖动下,呼地横扫而去!
“趴下!!!”狼牙指挥使大吼一声,同时勒住马,整个人敏捷地往前飞扑,窜出一大段距离后伏倒在地。
几乎是他伏倒的一瞬间,柱子便挟着呼呼的风从他的头顶上,擦着头盔上的狼尾横扫而过,强烈的劲风简直要把他的脑袋生生从肩膀上拔下来!
身后惨叫声此起彼伏,动作稍慢的士兵被柱子狠狠撞上,一股脑扫到桥下,摔在渭河冰面上。
苏寂闲俯视着大桥,面具后的双眼里仿佛有碎冰在沉浮,“投石。”
几辆投石机扯去枯藤伪装,滚石被推到投勺上,投石手算好距离和方向,压下扳手,滚石被呼地抛了出去。
巨大的滚石像陨石那般当头坠下,狼牙指挥使惊骇得五官都扭曲起来,完全没有预料到唐军会选择毁掉这座桥!
然而苏寂闲并没有打算毁了这座桥,毕竟这座桥存在的意义还挺大,毁了得不偿失。
滚石从大桥两旁坠落砸下,往渭河冰面落去,冰面上还有着不少被横柱扫下来的狼牙兵,恰好在坠落点的狼牙军顿时被砸成肉饼,接连不断的滚石坠落在冰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震得大桥都微微震动起来。
咔啦——
轰鸣声里夹杂着隐约的破裂声,又一颗滚石砸下后,只听见桥下轰隆一声,一段冰面整块碎裂坍塌,桥下的狼牙军瞬间掉入水中,被卷入冰冷的河流里。
冰面塌碎掀起一团白色冰雾,笼罩在渭河上方,桥上的人甚至闻到了隐约的血腥气。
苏寂闲看着损兵折将的狼牙追兵,轻轻呵了一声,唇前散逸出一片白雾,“迎敌,世外坡伏兵包抄。”
“是!”
此时追兵已经全都上了大桥,潜伏在世外坡路旁的唐军与桥北的骑军一前一后夹击,哪怕人数只有狼牙军的一半,却也稳稳压制住。
从哨塔上看去,桥面上便是一片深灰色被两头的火红色包围,两方逐渐混合厮杀,鲜血甚至从桥上往下流,在桥边凝结成红色的冰凌。
这时,翅膀拍打的声音传来,一只灰色鸽子飞了过来停在哨塔栏杆上,扭过头用尖尖的喙梳理羽毛。
苏寂闲伸手从鸽子左爪上取下一条绢布,抖开看了一眼。
绢布上用炭写着两个字,歪歪扭扭奇丑无比,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出来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