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很想告诉润玉,“我不在,你要好好的。”
那每一天对于润玉来说都是煎熬,他看着润玉鬓角出现白发,看着他深夜无法入眠,看着他整夜地站在回廊里,寒风冰冷也不会抱着暖炉,看着他拒绝一切对他身体好的东西,看着他将太医轰走,看着他用刀割伤自己的胳膊,然后说,阿佑,没有人能让我这么疼,除了你。阿佑,我悔不当初,我真不应该为了这个无情无义的国家舍下你,现在大家都好好的,唯有你我,生死离别。
那一刀刀就像割在他的心上,那一字字仿若把他的心撕碎。他不知道润玉竟把他放得如此重。
三年征战,他都是不要命的打法,多少次死里逃生,多少次伤得极重,多少次只剩下一口气,三年间头发慢慢全白。
若知润玉会如此,他就算拼着性命,也不该这么早离开润玉。
润玉最难过的那次,是逼宫,旁人看着只觉得润玉气场强大,善谋略,得人心,其实,润玉是最心软的人,命人将父王母后服侍周到。
当晚,他看到润玉将屋子里的东西通通摔了一遍,然后坐在床边流泪了,那泪水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其中有对他的不舍,彦佑知道,他怨恨父王,憎恨母后,迁怒旭凤,然而最恨的,是他自己。
润玉不喝茶了,任谁沏的茶他都会摔出去,其实他应该多喝热茶的,他身子冷,不易喝酒,最好常喝热茶,可是他偏偏不愿,彦佑知道,润玉是在怀念他沏的茶。
每年他的忌日,润玉都会拎很多很多的酒到他的坟前,边喝酒边细碎地聊着往事,有太多太多的事,彦佑都是在这里听到的。
润玉原本顺滑的长发全部变成白色,肩上的箭伤疤,胳膊上一刀刀伤痕,润玉,我该怎么还你。
曾经,他一度非常讨厌旭凤,直到他的忌日那天,润玉喝得大醉,有人行刺他,他在旁边一点忙都帮不了,他看见旭凤时心里一紧,庆幸旭凤来了,只是那把刀刺进旭凤的心脏。
他看见润玉流泪又心有不忍,对润玉来说,死才是解脱。
润玉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深夜时常常咳出血,他守在一旁,却什么都做不了,又气又恨,心疼至极。
又到一年的上元节,润玉,你别再苛待自己了好吗?
凡间历劫(39)
上元节。
润玉处理完政事以后,走到一个小屋子里,平日里这屋子是不允许旁人进的,连打扫都是固定的时间固定的人。
这屋子与彦佑的屋子几乎相同,唯一不同的是墙上多挂了一幅字,是润玉儿时专门写给彦佑的。
彦佑走后,他的东西原本通通都要陪葬,被润玉拦了下来,他是魏王,他说不许,谁敢反对?
他在这间屋子里待了许久,才悄悄出去,关上了门。
他披着厚实的披风,戴着斗笠便出了门,斗笠下是一头白发。
有路过的孩子喊他爷爷请他帮忙捡一下掉落在斜坡上的面具,他也欣然答应,没有生气。
于他而言,这几年有几十年那么长,身体迅速衰老,疾病缠身,内心孤寂清冷似老人一般。
穿过宫闱,走过几条小巷,来到了最热闹的街上。
街上人来人往,润玉独自一人走着,没有人知道这个白发人是文韬武略举世闻名的魏王,只道是一位满头白发的青年人,脸上波澜不惊,眼里饱经沧桑。
润玉见到路边一个小孩子吵着买大灯笼,而大孩子怎么劝都不听,他看到大孩子手里仅有两文钱,他走了过去,付了碎银子,拎着大灯笼递给了小孩子,两个孩子对着他笑着说谢谢。
他看着小孩子提着大灯笼,大孩子在一旁宠溺的笑,他眼睛突然有些湿了。
思念,就是你看到什么,都会联想到那个人。
他如今身体有多处地方,一碰就痛,咳嗽的时候也会咳出血,只是他没有请太医,他只想着,若是死了,也是解脱。
但他不能放弃生命,大秦独大,不过是给他几分薄面,才没有攻破魏国,他死后,大秦必定一统天下,他若主动离去,对不起老祖宗。
走在拥挤的街上,偶尔有人撞到他,他眯了眯眼睛忍着痛,突然想起几年前的上元节,彦佑走在他的旁边,一直将他护在身侧,那时觉得彦佑有些紧张过度了,现在想来,是自己不够珍惜。
他出了闹市,拐了一个弯,就到了那座仍然清冷的桥。
天空竟飘起了雪花,飘飘扬扬,他抬起头,任由雪花落在脸上。
想起除夕当夜,原本是团圆的日子,只是以往尚且有旭凤可以一起吃年夜饭,这一年的除夕,润玉一个人坐在桌边,御膳房按照以往的惯例上的团圆菜,那菜都是彦佑和旭凤喜欢的,他拿起筷子,却不知道到底该吃什么,最后终于放下了筷子,喝了一口酒,引起一阵咳嗽。
偌大的王宫,不是他的家,他已经没有家了。
清冷的桥上,彦佑一直在润玉的旁边,他看着润玉脸上的表情,难受至极,他别过了头,不忍再看。
润玉终于往回走了,彦佑心里松了一口气,最近他越咳越严重,每一声都像咳在他的心里,这天这么冷,他应该回去休息了。
谁知,润玉竟没有回去,而是去了九重宝塔,他上一层就要扶着栏杆喘一喘,上就顶层的时候,似乎就用了全部的力气,躺在了地上。
天地间一片白色,一朵一朵的小雪花落在他的脸上、身上,他一动不动。
彦佑突然想到几年前听到的那首曲子,“江山嘶鸣战马,血溅千里千年万骨枯,风过天地肃杀,容华谢后,君临天下,登上九重宝塔,看一夜流星飒沓。”
彦佑在一旁,反而松了一口气,润玉选了人间七苦,但他觉得,即便是七苦,也比润玉在天上幸福得多,他这神仙做得比做人修行还苦,割角刮鳞,被天后诓骗,远离母亲,被处处压制,时时隐忍,有个弟弟对他好却不懂他。他看着润玉猛烈的咳嗽,吐了好大一口血,染红了一片片雪花,他很心疼,但他知道他该跑路了,若润玉神识恢复,知道这几年自己一直在他身边,知道了他很多秘密,会拔了它的皮吗?想到此,他集中灵力,转瞬间便消失了。
上元节,魏王殁,半年后,大秦一统天下。
相思入骨(1)
润玉神识慢慢归位,见一个人站在不远处对着他笑,他有些恍惚。
他甚至翻开袖子看了一眼胳膊上的伤疤,已经没有了。
大概是因为历劫太痛,在知自己并没有失去时,反而内心是狂喜的,即便表面上仍保持着波澜不惊的模样。
那姑娘看得出殿下心情不错,张口说道,“大殿,恭喜大殿渡劫成功。”
润玉已恢复渡劫前的记忆,对邝露点点头。
他试了试灵力,发现灵力比想象中的更充沛。
邝露说道,“大殿灵力恢复不错,岐黄仙官没有诓人。岐黄仙官说,殿下的灵力这几日将成倍翻涨,会比以往更胜一筹,殿下此次在人间历劫,收获颇丰,天界有几百万年没有出现收获这么丰厚的历劫了。”
选的最难的副本,经验值当然翻倍了。
润玉点点头,这一点邝露没有说假话,所谓命,是你还未出生便为你设计好的家世背景,但人界的修行,便是你在此环境中的应对,他回想了一下,此次历劫,他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将士和百姓,也无愧于自己的心,唯有的愧疚,只有那么一个人而已。
“旭凤和彦佑呢?”
邝露脸上仍然是掩饰不住的欢喜,答道,“二殿下已经回了栖梧宫,彦佑君……嗯……”
润玉一挑眉,“怎么,去哪里惹事了?”
算一算时间,彦佑是比他早回来几日,这几日也不会等一等他,去哪里疯去了?
“彦佑君说去找美人蛇玩玩,若大殿回来,且等他几天,他会来见大殿的。”
润玉哼笑了一声,“不喝酒不逛花楼不赌博,改调戏其他蛇了。”
二人很快便到了璇玑宫。魇兽见到他开心地吐着气伸着舌头,在他身边亲昵地蹭了蹭。
一旁邝露摸摸它的头,“好了好了,大殿刚刚回来,不要缠着他了。”
魇兽很听话地呆在润玉旁边。
邝露继续说道,“大殿,这几日要好好休息,灵力恢复之后也不能为所欲为,殿下之前可是捡了一条命。”
润玉轻轻嗯了一声,“邝露,辛苦了,你下去吧。”
邝露俯身告退。
润玉坐在桌边,精神还有些恍惚,这次历劫,太过深刻,恍若大梦三生。
历劫前,他曾说,人间七苦,都尝到也未尝不可。
事实证明,人间七苦是因为有甜才有苦,不似在天上,竟半分甜头都没有,七苦也不过如此。
因果天机□□转一转,下凡走一遭,确实想明白很多东西了。
几日来润玉当真两耳不闻窗外事,修身养性,整个人都通透了。
这一日润玉在彩虹桥旁小憩,习惯将龙尾放在天河里随波浮动,惬意不已,正巧一姑娘提着篮子走到附近。
平日里璇玑宫附近很少有人,魇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呲着牙凌空飞起,撞掉了姑娘的发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