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时在玲珑坊里用这个,却不过是赌气惩罚他轻薄地把自己和花魁相较——现在看来倒成了愉快的记忆了。
可是——如果没能活着出来,到底要不要你忘记我呢,幺郎?
直到临走的时候方思明都没想明白。
精巧温柔的小楼落在他背后,没有换来一个回头。
少侠便没有睡沉过。身体被药力拽着往下沉,四肢动弹不得,神识却挣扎撕扯着,想要挣脱束缚。子时他隐隐约约听见了屋外的响动,光亮闪起来又黯淡,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该死的张简斋,又误了时辰。
约莫又过了半刻,才有一个豆芽菜似的小人从床底下摇头晃脑地钻出来,哼哼唧唧地去扒少侠的手腕。
“张嘴。”他拍了拍少侠的脸。
少侠却动不了,只在床榻上转了转眼睛。
小人儿又叹了口气,毫不客气地捏住他的嘴撬开了牙关,把一枚小小的玉丸子塞了进去。少侠被呛得发慌,又无法咳嗽,生生逼出一把眼泪,好在终于能动了。
“这位小师傅是?张先生呢?”他抹着眼泪问小人儿。
“我师父他没空啦!”小人很老成地拍拍手,“他老人家说了,‘年轻人的真是作孽哦!’,懒得管,就叫我来了——你们这床底下可真是脏。”
少侠牵牵嘴角,有些尴尬。他浑身发软,却不好意思叫这个小家伙扶他,犹自强撑着,只等这阵眩晕过去。
小人也对他不甚在意,老气横秋地说,“我师父说了,这解药恢复不了你大半功力,勉强能打过三只野猫吧,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别逞强了。”
话说完便拍拍屁股,扒着窗棂跳窗走了。
我倒是想呢,我他妈连站都站不稳。少侠心里骂道,又提了几口起才勉强扶着墙站起来。不过是这么点动作,又是一阵头晕眼花,没骨头似的滑到了地上。
那家伙的药可下得真狠,怎么不干脆把我药死算了?少侠在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若是我因他死了,不晓得他会不会因为我愧疚一辈子?
——这样的惩罚似乎也不赖。
他颤颤巍巍出门的时候不晓得已经过了多久,天上落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满是愁绪。
“照夜,带我去吧。”少年拍了拍宝马的头,“辛苦你了。”
他手上脱力,视物又不清,几次都没能翻上马鞍,颇狼狈地摔在泥水中。照夜却是通人性的,罕见地在棚中半卧下,好让少年上鞍去。少年眼中一热,用尽全身气力一扬鞭,宝马便嘶鸣着没入无尽的黑夜里。
风声呼啸,闷雷在天边翻滚,坚硬冰冷的雨水裹挟着残枝落叶兜头而来,少年看不清前路,听不见别的声音,甚至疑心这天降惊雷是何处的神明在降罚于他。心中千头万绪百感交集,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晰的:他要救他。
任凭方思明如何执迷不悟,他还是要救他。生死由命,而堕魔与解脱却在于人心。这辈子的人世间救不成,也不能看着他陷入到阿鼻地狱里。
快一点,照夜,再快一点。
少侠便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冲到了碑林之前,遇到了严阵以待的姜疏。
“你们少主进去了吗?”他隔着凄苦风雨冲姜疏吼,姜疏不语,缓缓拔刀,隐没在阴暗处的黑影们随之浮出了水面。
呵,他防我倒是防得甚严!少年冷笑一声,心下生出几分怨毒凄楚:一道药还嫌不足,要派这么多人在这里拦我?
可是还好,旁的人还没有被惊动,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静静地等着姜疏出招,也等着气力一点点回流到身体里:现在这个样子对付一百人是绝无胜算的,除非……
未待他想清楚,姜疏的长刀便已经直冲面门而来,少侠匆忙低头避过,第二刀又落在他刚刚立足的地上。对方使了十足十的蛮力,自己体内的真气也不受控,山呼海啸般泛滥上涌。“有本事都给我上来啊!”他在雨中对着暗影嘶吼起来,并不能分清四周有多少他的手下,而所有人齐齐对他亮起獠牙——这些吃人的魔鬼!
四面八方的铁锤闷响着直抵少年,黑衣人们毫无声响却招招狠辣,少年匆忙闪避之间当胸中了一拳,从马上翻身滚落,狼狈之间毫无半分还手的气力。
不行,不能这样和他们纠缠下去!少年一转念,几步腾挪到阵眼之处,姜疏看破他的意图,对手下大吼了一声“小心”,于是诸贼鬼魅一般地随之变动阵型。瞅准这个当口,少年飞身到最近一人的身后,握住砍刀用力一挥,那人的左臂便被齐根卸了下来,事主犹未反应过来,那胳膊便被少年往阵中心一掷,残躯上的尖锐刀锋刷刷划过十余人,所过之处响起一片惨烈的鬼哭狼嚎之声。
少年一串动作之后气力尽竭,又生怕把其他的正道人士招来,旋即凝聚了气力在地上一点,硬生生腾空跃起。眼尖的小贼投来数十枚淬毒飞镖,正正好擦着他身畔飞过,擦过的衣角立时化成了灰烬。
好家伙,还有两下子。姜疏这几日并未见过少年用这样诡毒的手法,哗啦啦闪出身后长链,也踩着树干腾空而起。那铁链前段缀着凛冽刚牙,呼啸着直冲少年而来。少年六脉之间气血乱冲寻不到去处,眼前昏天暗地地发昏,心知躲不过,便硬生生腾出左脚往钢牙处格挡。嘶啦一声,钢刃穿透了他的护甲,骨骼和金属的摩擦之声在狂风骤雨仍是清晰,少年却又一次脱开了他的桎梏,身上的鲜血却立时飞溅到了姜疏嘴角。
他疯了!姜疏心里想。然而他还未思考明白,铁链就已经在少年手中哗啦啦地转换了方向,毒蛇一样飞快地缠上了姜疏的脚踝,姜疏避之不及,被堪堪当头勾住,少年就挟着长剑抵在了他的喉边。
“你进不去的,”姜疏冷笑,“这天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这地下的一百人你没有办法。”
“少废话,不让他们停下我就杀了你。”少年吐掉口中血沫,恶狠狠地威胁他。他手上的钢刀又没进姜疏的脖颈寸许,神情乖戾阴鸷如同恶鬼。
这表情……倒是和少主从前很像。姜疏心中大惧,却仍是不愿轻易认输,“你进去也没有用的,少主他没打算出来……”
“你闭嘴!”少年拿刀在他的大腿上狠狠划过,淋漓鲜血便和着雨水喷涌而出,“让他们停手。他在哪里?”
他疯了。姜疏又一次在心中确认。他挥挥手,像是力竭,“禅房。朱文圭在禅房。”又抬手吹了声鹰哨,地面上的混乱喊杀声就渐渐止了。
问出这句话后少年也再力不能支,挟着姜疏从空中滚下,满身泥泞地跌在地上,手上却犹不放松,“叫你手下的人守好这道门,任何人来了都不准再放进来。”
“比如?”
“武林正道,比如天道盟。”
那才是要方思明的命的人。
少侠说完放开了姜疏,转身往少林寺偏院内走去。
他脚上有伤,踩着肮脏的雨水每一步都走得痛极,却仿佛毫无知觉。连恐惧都没有,只有一片空茫的死寂。
太静了,这少林寺实在是太静了。连半条人影都没有,少侠循着昏暗的灯光一路潜行,直到禅房的门口才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十八个护卫。
方思明。
如果这些人死了,即使是没有前事,这十八条人命也足够他在少林寺以死谢天下武林。
少年想到这层,心中不由惊恐,赶紧走上前去挨个察看,好在还有气,于是匆忙给他们喂了药丸,才悄然潜到了禅房的门口。
门上不过一条细细的缝,他静静地往里看着。
不同于外头的孤鬼夜哭凄风苦雨,禅房之内点着一盏灯,恍惚之间甚至可以算作温暖。
方思明背对着他跪在地上,他的面前是衣衫褴褛浑身血污的朱文圭。
“废物。”他听见朱文圭骂他。
“孩儿不孝。”方思明垂首,“要杀要剐随义父心愿。”
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怎么可以这样子对他?他前些日子还在和他说往后如何如何,现在却在这里拿命求朱文圭的原谅?
少侠捂住眼睛,水流不住地从掌心渗出来——他此刻方觉得钻心的痛了。
朱文圭却是很满意的,变了脸色柔声道,“思明,你是好孩子。爹求你最后一次,别让爹失望了……”
少侠闻言瞪大了眼睛,方思明也在这个时候抬起头,低声问,“义父不怪我?”
“只要你帮义父把这件事做完了,义父便不怪你。”
方思明置若罔闻,仍是执拗地重复,“义父不怪我?”
“我说了你给我把这件事做了!”朱文圭暴怒起来,他的双手被禁锢在镣铐之中,磨出了森森白骨,即使是少侠隔着那么远都觉得可怖,罔论向来待他如天的方思明。
少侠几乎可以料见方思明会说什么了——孩儿但听义父吩咐。即使朱文圭孱弱疯狂到如斯境地,方思明也会说“但听义父吩咐”。
他心口窒息,本能地想避过不听,方思明的声音却还是一字一句极清晰地落在他的耳朵里。然而出人意料的,他说:“孩儿自当肝脑涂地。可是孩儿这回,想向父亲求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