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晚风又勉强接了胡童两招,表情天人交战,在致命的最后关头,求生欲压倒一切,他自暴自弃般喊道:“薛……薛客卿,帮个忙!”
薛洋哈哈一笑,放开晓星尘,暧昧道:“不生气啦?”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白纸折扇抖开。
乌晚风是个聪明人,和胡童过招时,故意往薛洋所在的石亭且战且退,不肯离开。胡童见薛洋则紧张,本就一直分心留意,突见那折扇上大咧咧写着一句“你瞅啥?”,又惊又乐,一掌劈出时微微一偏。就这半点偏差争取来的宽裕,薛洋已扔了扇子,飞身过去用霜华隔开胡童。
乌晚风也看清了扇子上的字,想笑又强忍住。
胡童见薛洋上场,神色大变,不再摆架子,老老实实掏出白绡手套戴上双手。薛洋看着胡童,口中对乌晚风说话:“你想我帮你打退他,还是想自己用无垢打退他?”
乌晚风心情极度复杂,并不说话。
薛洋道:“你不想跟我这个魔头说话,那我不管你了。”
乌晚风脱口而出:“别!”
说完便见薛洋得逞地一笑,心中阵阵怄气。薛洋想着今晚道长要他写篇孔融让梨论,反倒对三观正在崩坏的乌晚风不计前嫌地问道:“你在云深不知处毕业时,满分之外又加了十分的骈文是什么?”
乌晚风的本意是与薛洋交道打得越少越好,可救命之恩岂有连话都不回的道理,只得一头雾水地答他:“《采薇赋》。”
“哦,道长教过。”薛洋不假思索道,“伯夷叔齐,五体不勤。满山野味,采薇食露。”
乌晚风虽然也觉得伯夷叔齐不知变通,可自己好端端一篇讴歌高洁君子舍生取义的文论,被薛洋牛嚼牡丹般地奚落,心中依旧十分不悦。
胡童趁机袭来,薛洋笑着一剑刺出。胡童伸手去断,薛洋却突然将剑由横转竖,挡住胡童一指,又立刻将霜华向上一抛,换左手接住瞬间架在胡童脖前。
乌晚风心想:他是用使匕首的法子用剑!那么长的剑,他当匕首用竟如此收放自如!
心中油然而生一股佩服之意,可很快又被厌恶压下。
薛洋点住胡童穴道,对乌晚风道:“你可要想好,要不要用无垢亲手打败他?”
“不必。”乌晚风冷冷道,“多谢搭救。”
薛洋早已习惯这样的脸色,叹气道:“可惜你哥远赴玉门关才创出的塞上曲,被你白白喂给胡家小子了,一招半式都没赚回去。”
他要解开胡童穴道,乌晚风突然开口道:“请等等。”
等等之后,又老半天不说话。
薛洋不耐烦道:“你扭扭捏捏,是个姑娘吗?”
乌晚风面露气色,好歹爽快说完:“请薛……薛前辈赐教。”
薛洋得寸进尺道:“你求我啊。”
晓星尘冲薛洋侧了侧脸。
薛洋立刻委屈地想:不是已经消气了吗?怎么又生气了?
乌晚风破罐子破摔道:“我求求你!”这几个字咬得极重,说一个字手中无垢便晃上一晃。
薛洋对他匆匆耳语一句,压根不管他脸上何等惊疑不定,连忙跑到晓星尘身边。晓星尘将降灾抛回他身上,夺走霜华,神情甚为冷漠。
自降灾锻造好后,还是头次让薛洋觉得坏事。他重重抓了降灾一把,便又去缠晓星尘。
乌晚风迟疑不定地解开胡童穴道,胡童将对薛洋的憋屈全迁怒在他身上,一指点过来,乌晚风立刻扬剑而上——无垢剑身上那颇为别致的泪珠形镂空,恰好卡上胡童手指。
这一招是什么鬼?
乌晚风硬着头皮将剑一转,胡童一指被他生生扭断,顿时倒地惨叫。
乌晚风战战兢兢抱回无垢,心绪在“果然有用”和“太流氓了”之间徘徊不定,默默看向缠在晓星尘身边的薛洋。
他终于开始叩问自己:正邪殊途、黑白分明,可何为正?何为邪?物转星移时刻不休,今日的盟友明日便能拔刀相向,此刻所爱的日后或许被我厌弃。薛洋凡事以喜恶为绳,聂怀桑凡事以功用为绳,蓝曦臣凡事以心善为绳,蓝忘机凡事以所爱为绳,这人世间千人千条选择,路路都不相同,各有各的道理,究竟孰黑孰白,我难道真能做到明辨是非?
试问天地之间,谁又能一生无垢。
薛洋道:“你在吃醋。”
晓星尘的唇便抿了一抿。
“好啊,你果然是吃醋!”薛洋本不太肯定,见状立刻信誓旦旦道,“你连一把剑的醋也吃?你连比我小差十岁之人的醋也吃?你刚才还瞪我不要以为眼上覆着白布我就看不出来!你——”
他叽叽喳喳,晓星尘满脸通红道:“你别说了。”
“嘴长在我身上,”薛洋道,“你来轻薄我啊,你轻薄我不就堵住我的嘴了吗?”
晓星尘干脆不搭理他,扬声朝君子道:“蓝宗主,用空谷裂冰歌!”
这一句话,真是振聋发聩。
蓝曦臣本趴伏在君子道上,已沉默着收回手,满脸都是泪,一下又一下地用伤痕累累的右手拍打地面,鲜血四溅。他闻言偏头,缓缓朝诸葛平看了过去。
诸葛平乌发全垂在一边肩头,已没有充裕的悬丝问诊线,被蓝曦臣的眼神看得遍体生凉。
锦十三原本居高临下占据优势,已将聂怀桑带来的人马用缚仙网网住了十之七八,闻言色变。
傅三月心中有什么便说什么:“可是,可是空谷裂冰歌已经失灵了啊!”
“什么失灵?”晓星尘奇道,“梅花桩上,是乐手敲击一种罕见乐器,以乐音破了空谷裂冰歌而已。”
乌晚风道:“罕见乐器?”
晓星尘道:“嗯。闻所未闻的音色,不知是什么,但应是敲击乐器无疑。”
“这奏乐的是位绝顶高手啊,能将音量控制得微不可闻,同时还要化掉泽芜君的内力。不过道长听力敏于常人,还是听见了——我说你当时怎么毫不意外呢。”薛洋恍然大悟道,“竹林中藏人藏物都很方便,这里却毫无遮掩,是肯定不会再有——”
他的声音停下来。
因为箫声已然响起。
蓝曦臣手上带血,将一管白玉洞箫染红半边。
他心中激痛难当,尸气越发在体内散开,印堂乌青。可他吹箫的姿势,却挺拔优雅,力扫千钧。
空谷兮清池,云深兮幽兰。
裂冰兮君子,吾邦之司直。
傅三月痴痴道:“如今听君歌一曲,如闻仙乐耳暂明。”
他的箫声,并不攻击人,却轻而易举地将所有缚仙网震碎。
出神入化,已臻化境。
蓝曦臣吹箫时神态无限逼近菩萨,无悲无喜,但箫声中的痛意感人肺腑。他将所有缚仙网破开后,长箫一抖,声浪凭空划出一道虚幻的波纹,全朝诸葛平招呼过去。
晏一想挡在诸葛平身前,被诸葛平一把拦下:“别傻。”
诸葛平爱护下属的善意之举,纯粹发自本能,没有一丝高明谋算,偏偏让蓝曦臣止住箫音。
他的裂冰还放在唇下,他的脸上还带着泪痕。
是蠢是愚还是善良,谁又能说得清。总之这高抬的一下贵手,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都偃旗息鼓等个解释。
只有晓星尘见事态稳了,便走出了结界,蹲下来为地上的胡童接好手指。
诸葛平温文尔雅道:“多谢蓝宗主不杀之恩。”
他转动轮椅上一处机关,轮轴微微转动,朔月立刻飞出,被蓝曦臣挂回腰间。
晏一和锦十三朝蓝曦臣跪下谢恩。
如此妇人之仁。薛洋心想,或许他也未必多偏袒金光瑶、不顾聂明玦。可能真是个菩萨投胎,不会真的恨谁。
金光瑶。聂怀桑。薛洋心中感慨,我的两位恶友心狠手辣,怎么会有这样的哥哥。
幽兰踞空谷,云深卧清池。
“诸葛先生,”蓝曦臣道,“我弟弟——”
他突然想起聂怀桑骂自己有药不给江澄,停了停,道:“我弟弟和弟媳,还有几分生机。”
诸葛平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丢给蓝曦臣道:“泽芜君先服下九转丹解毒吧。”
蓝曦臣毫不疑心地倒出九转丹服下,道:“诸葛先生,但说无妨。”
“我不知道。没有人主动下去过,也没有人能活着爬上来。”诸葛平道,“等此事一了,若仙督答应不牵涉胡氏满门,只追究我一人性命,我自会全力施救。”
那颗九转丹是真的,没有半分陷阱,蓝曦臣印堂逐渐恢复正常颜色,只觉四肢百骸气息畅通,干脆盘腿坐下,闭目缓缓运功调理,口中道:“何时才算事了?”
诸葛平道:“交出晓星尘。”
“你们处心积虑要置怀桑于死地,”蓝曦臣失声道,“就因为他护着晓星尘?”
“晓星尘连死而复生都能做到,当然不能再有一丝侥幸。”诸葛平道,“仙督只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太荒唐了。”蓝曦臣道。
“智者见智。”诸葛平道,“站在天地的角度,尧舜炎黄、唐宗宋祖,或许都是荒唐的。”
晓星尘忽然开口道:“我自己走去九鼎室,绝不会跑。你快去救仙督和江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