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怪力?”金凌脑海立刻浮现观音庙中做梦般的含光君单臂托三宝,浑身恶寒。他想了想,凑到蓝景仪耳边,窃窃私语道:“念念,你每晚在床上推不开我,莫非都是装的?”
蓝景仪道:“才没有!”
——好,他说了三句话了。
金凌一直记得那日被醉酒的蓝景仪支配的恐惧。蓝景仪害羞的一拳“才没有”,一击便将他捶得飞出席去,撞翻了隔壁的桌子,半天站不起来。喧哗中蓝景仪醉醺醺地站起来,双目全是执念,道:“大小姐,把抹额还我。”金凌倔强道:“就不还!你和莲花坞那次一样抹额到手便跑了,又怎么办?”蓝景仪道:“若不是你将我压在床上欺辱了半宿,我会跑吗?”金凌娇羞道:“念念,虽然我们年轻力壮感情好,你也要注意影响,大家都听着呢……”蓝景仪冲过来,拎起金凌衣领就是一个过肩摔,怒吼道:“你还知道注意影响,上次在水榭中我是怎么求你的,你停手了吗?”
薛洋“哟~~~”道:“金如兰与我是同道中人啊。”阿菁道:“小坏蛋说什么呢,那是金凌得知蓝氏家规中有一条不许野合!”晓星尘朝左边扭头道“阿洋别胡说”朝右边扭头道“女孩子注意形象”,宋岚沉着冷静毫无波动。薛洋道:“小瞎子,你怎么知道这事的?”阿菁却躲在宋岚后面不肯再说。
金凌被砸得七荤八素,头上金冠都歪了,许多女修要来扶他,蓝景仪抄起一张十数人围坐的紫檀大圆桌便抡了过去:“滚!一群狐狸精,我蓝念的夫君,看谁敢碰!”金凌拔出岁华劈开桌子,被沉重的紫檀震得虎口发麻,惨声道:“念念,你果然醉了。”
蓝景仪怨妇般哭闹道:“大小姐,你居然为了这帮狐狸精用剑指着我。”
金凌连忙收回岁华,一边扶着屁股一边在哎呦声中道:“不是不是,我没有,我这不是爬不起来嘛——你先别过来!”
蓝景仪已张开他的钢铁双臂,冲金凌奔了过来。金凌光是看着都已感到浑身骨折的剧痛,屁滚尿流地爬起来,哆嗦道:“你别碰我!”
江澄用紫电卷起身边一尊种着荷花的满水大铜缸,用尽全力,咬牙挥了过去。
那水缸精准地挡住蓝景仪去路,蓝景仪却随便地单手一拨,便将水缸推开。金凌这时缩在蓝曦臣背后,却见蓝曦臣只用两根手指,便轻轻捏住了水缸一脚,运功将水缸稳稳送到墙角落下。水缸落地时,满缸的水微微荡漾,一滴都没落出。
不净世的大总管事后表示十分羡慕蓝氏这祖传的技能,觉得娶了蓝景仪,金宗主日后搬运各种东西装饰仙府,必然十分方便。
在惊呼声中,发酒疯的蓝景仪力大如牛,三毒圣手、泽芜君还有仙督几大高手都拦不住,满屋子追着自家夫君要抹额。金凌一个劲作秦王绕柱跑,被打得鼻青脸肿。江澄心疼不已,骂道:“你把抹额先还他,不然打断你的腿!”金凌顶嘴道:“不还不还,说什么都不还!”和蓝景仪绕树跑得头晕眼花,蓝景仪最后干脆大喝一声,上前抱住那株国槐,在众目睽睽下将树倒拔出土,土中的根都被带出来。
金凌软在地上,不知自己能不能活。众人全都被惊得动弹不得,连聂怀桑都忘了轻挥折扇,却见梧桐的根正被渐渐拔出时,蓝景仪轻声道:“好重啊,拔不动了。”突然将手一放,那树的根便没回土中,整棵树像风中残烛般剧烈晃荡起来。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蓝景仪也累到极致,就地和小猫一般蜷缩起来,沉沉睡去。
薛洋和阿菁“啪啪啪”地鼓掌,被双道各自按住。
江澄快步上前去看金凌,金凌却逐渐淡定起来,神色复杂,毫不犹豫地爬起来将衣服披到蓝景仪身上。
江澄惊愕地回头,果见金凌和金子轩几乎一模一样,轻声在说:“云深不知处禁酒。你今夜又破了一条家规。”虽然鼻青脸肿,却十分心平气和。
场面滑稽中带着缠绵,树上却有人实在支撑不住,猛地掉落下来。
一只胳膊掉在江澄脚边,一只手小心地捡起它,安回了自己身上。
“鬼将军!”众人齐呼。
江澄恨得牙痒痒,金凌亦咬牙切齿道:“去年夜猎,我和舅舅不是告诉过你,再出现便等着死吗。”
蓝思追不顾蓝曦臣的劝阻,跑过去挡在温宁身前,叫道:“金凌,三毒圣手!温宁只是跟着我过来,他没有冒犯之意!”
温宁轻声道:“阿苑。”
金凌指着温宁对蓝思追吼道:“你又要我放下剑吗?这个人亲手杀死我父亲,魏无羡却从没有想过要将我父母复活!是不是只有你们的朋友才是金贵的,如果死的不是你们在乎的人,死多少条人命也抵不过一声轻飘飘的苦衷?!你叫我放过他,谁又来放过我!”
蓝思追今年十九,已有“潋僴君”的雅称,被看做蓝氏的小含光君。他轻声道:“难道还不能停止吗。”
金凌道:“什么?”
“停止仇恨,停止叫骂,停止喊打喊杀。”蓝思追下半张脸藏在阴影中,只有声音响起道,“我去温氏扶桑殿看过,射日之征已将温氏灭族了,大家还是不肯放过,昔日巍峨辉煌的楼阁上,写满了十多年来新新旧旧的咒骂的诗。而从落款看,有些诗作是被年纪很小的少年刻下的,他们出生时,温氏已经灭亡,他们并没有受到温氏的戕害,却对温氏满怀着仇恨。”
欧阳子真迟疑道:“思追,你是在帮温狗说话吗?”
“为何提起温氏便说温狗?温氏不也出了温情这样救人无数的神医,不也有战死襄阳不肯降敌的温卯吗?子真,如果我不姓蓝而姓温,你是否便不愿结交我这位发小?”蓝思追道,“阿凌,若不是世人不肯放过无辜的温氏幸存子弟,本没有后面这些事情。你父母的死,像你这样满心仇恨的人也是刽子手。”
金凌和江澄大怒,蓝思追却抬起头来,边哭边喊道:“魏无羡将温宁做成鬼将军,他没有问过温宁的想法!你问问温宁,他是宁可成为凶尸还是宁可当时就死去,他杀你爹时自己能控制自己吗,他明明也、明明也很可怜啊……”
温宁悲哀道:“阿苑。”
“他已经去金麟台认罪了,自愿被挫骨扬灰,难道还不能抵消他的罪过?”蓝思追在世界中心呼唤爱,是狗血话本中的高潮桥段,按照礼貌和年幼读者浅薄的口味,他当然应该将众人质问得哑口无言,便如魏无羡在乱葬岗做的,又便如此时此刻,“观音庙中,他舍命救下了你和江宗主啊。金凌,放下你的剑,放下你心中的仇恨,开始全新的生活。”
金凌手持岁华左顾右盼,他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在莲花湖的画舫船头,被所有人拦下劝阻的,即将嚎啕大哭的无助少年。
“够了。”有道清脆的少年声音突然响起。
蓝景仪爬起来,扶着脑袋,将金凌的衣服抱在怀中,走到了金凌身边,面对蓝思追说:“思追,你要金凌放下仇恨。可你自己如果心中没有仇恨,刚才为何提起温氏,口气如此激烈呢。”
蓝思追怔怔无言。
他为金凌穿上衣服,又走到蓝思追身边,抱住蓝思追轻声道:“人无完人,无论说再多大道理,我们都是不可能超脱俗情与私心的存在。除了金凌自己,没有人有资格劝他放下仇恨,哪怕用上仁义的名义。”
“逼着一个人笑,比逼着一个人哭更可恶。”他道,“逼着一个人大度,和逼着一个人仇恨,是一样过分的,思追。”
蓝思追讶然道:“你难道希望他在仇恨中生活吗?”
真奇怪,一个人如果连仇恨的情绪都无法感知,那还是个身心健康的正常人吗?眼泪都能排毒,恨也是生而为人应该享受的权力,恐怕只有不入流的话本才会这么简单粗暴地划分是非黑白:好人全是善良的,坏人全是恶毒的,仇恨全是不好的,快乐全是好的。
逼着一个人笑,比逼着一个人哭更可恶。
“我只是希望,他能自己想怎么活就怎么活。”蓝景仪道,“魏无羡当初不也是杀光那群凶手犹不解气,还要将温宁变成走尸,事后仍旧不满足,最后才炼制成鬼将军的么。人同此心,若真的受过钻心刻骨的痛,凭什么善罢甘休。”
“你怎知他恨着,会比他原谅痛苦。我倒觉得,明明心中苦,还要嘴上洒脱,才是最大的痛苦。”蓝景仪重重抱了抱蓝思追,道,“思追,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蓝思追缓缓回抱自己的发小,觉得他成亲之后成熟了许多,也不知在金麟台过得好还是不好。他对蓝景仪耳语道:“景仪,其实你很满意自己的婚事吧。”
金凌这时重重地咳了一声,道:“我还在喘气呢,你们要抱多久!”
江澄都忍不住笑了。
蓝景仪坚持要带金凌先去上药,两人慢慢离去时,薛洋突然开口道:“喂,金如兰。”
金凌回头看着薛洋。
薛洋一笑便露出虎牙,甜美又稚气,道:“你可千万不要把抹额还给蓝景仪啊。”
金凌一呆,随后顶着那张鼻青脸肿的头说:“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