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指屈着,拇指和食指张开,贴到鼻翼处再轻轻向外一夹。
似乎是个时隔百年回想起来都觉得亲昵的动作。
初七记起后来那少年怎样开始修习偃术,怎样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重新尝试破除伏羲结界,他尽力把目光放得远一点,长一点,去看族民乃至整个城池,努力变强,他要证明给那个人看。
他自然也记起了心魔入侵后的那一场师徒对决,记起后来孤身踏遍千山万水寻找昭明古剑的坎坷。
是为了阻止下界生灵涂炭不假,然而在内心深处,似乎仍是源于少年时那一点固执的私心。
谁知道呢。
从三世镜所在的石台到墓室深处,中间有一条曲折的廊道。
一身黑衣的暗杀者踏着长长石板走进去,壁上蔓延的露草散发出点点微弱萤光,照着他早已长大成人的清俊脸庞。
而时间的另一端,从大祭司寝殿到偏殿之间,也有一段廊道。
小小少年从偏殿抱了自己的被子,兴冲冲地往大祭司寝殿跑去。
出来的时候没顾上穿鞋,直到此时还光着脚,然而他并不在意。阳光透过叶形长窗照进来,将那段路切割成一段一段的色块,他就在这色块之间飞奔而过,穿过亮与暗,穿过一幅又一幅耀眼的阳光,一颗水珠从他尚未干透的辫梢滚落下来,在脚下晕开一个深色的圆。
番外三:清兮沧浪
太初历六千六百年。夏至第四日。
流月城。
……
张开。白色的光。
从上方照射下来,茸茸的像鸟雀绒毛,也像某种树木的种子,生着蓬松白絮,春来时会随风飘散。
合上。沉沉的暗。
眼前并不全然是黑色,光线透过眼皮,景物还留有深浅不一的残像,像踏出水洼的鞋底,留下一行潮湿脚印。
殿门离这里很远,偶尔会有脚步声,但大多数时候是一架偃甲机关椅,木轮碌碌作响,好一阵才进入视野。
机关椅的主人一头银色长发,话不多,声线清冷,毫无起伏。左眼带着眼罩,上面绘有金色花纹,花了很多天的时间才看清楚是乌木所制。
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伸过来,在胸口某处按了几下,停手,那人依旧坐在椅上问:
今日怎样?能说话么?
要发出声音似乎并不难,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也并不想张口。于是“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对方似乎也并不失望,单手捏了个召唤法诀,一团紫红色的光散逸出来,手上便多了一只生着硬壳的半透明蛊虫。紧接着某根手指尖端传来锐利痛感,是那只虫子在噬咬,体内某种沉积沿着血脉流下去,流到头就消失不见。
并没有多少不适——与醒来之前那段难以忍耐的煎熬相比,这疼痛似乎轻松太多。
偏了偏头,想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却忽然觉得附近还有什么人在。是个灵力极强的人,需要集中精神才能察觉他的存在,并且……
已经出现过不止一次。
大约是看见过的,用力回想的话脑海里还有印象,只是十分模糊。
抬头去寻,那点痕迹却又感觉不到了,断了线的思绪就此卡在原地。
“……你既决意将他制成傀儡,何必还留着过去的痕迹。”
瞳随同沈夜一起穿过长廊,连着寝殿的偏殿已经拆除,连同中间的通道也一并没有了,一脚迈进主厅,屏风桌台倒是和从前一样,案头上干干净净,连卷书也没有。
他把目光收回来停在沈夜脸上。
“主神殿里认不出他的人只怕不多,如若不改换形貌,难保不出乱子。”
“不必,除你我之外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看到他。”
沈夜一口回绝,听起来没有任何商讨的余地,瞳只得遵从。想来也不算意外,这对师徒之间掺杂不清的种种并非他人能够介入,有关那个人的事总是不能以常理对待。
“那你打算如何安置他?”
“……你已将他改制妥当?”
“基本妥当。只是,他好像对身体的运用一直不得其法。”
“如何不得其法?”
“有些动作并不十分自如,而且……这几日来灵力恢复虽快,却无法引入经络,便如死水一潭,虽有储备却无法取用。”
无法取用,就是闲置的意思,修为再高也和不会法术的人一样,甚至更麻烦些,好像身体中留存着火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引爆。
“可知道原因?”
“……已做过几次尝试,但无甚效用……或许该问问他自己……“
瞳想起这几日用作试验的化灵蛊,普通人的身体中蛊之后都会聚集灵力产生抵御,可他试验多次都没有反应。也是该有的事,生死本是天道,岂是人力所能轻易扭转的?
沈夜沉思了一阵,摇头说,不必试了,带来交给我。
瞳行礼表示领命,想了下又补充:
“大祭司如不介意,可否在他身上多种一枚月相蛊?”
“种来何用?“
“并无实质影响,这躯体根骨很好,很适合——”
“……”
“唔,那么九黎赤蛊——”
“瞳。”
“……哦。”
七杀祭司闭了口表示了解,戴着手套的手指活动了几下,身上不知什么地方便应和般地“簌簌“响了两声。
三十年前。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年。秋分第十日。
神农祭台。
谢衣连续两个翻身落地,挥开瞬华之胄的同时一道火球已打到面前,在旋转的光胄上撞了个粉碎。灰烬杂着黑烟哗啦哗啦往下掉,他将右手的法杖横过来,咬住下唇。
再退就要掉下台去了!
华月越看越心惊,手心都有些冒汗。
这场比试本是主祭坛执事的角逐,参与的祭司实力在流月城都是上阶,事关职位争夺更不会有人手下留情。本来没谢衣什么事,然而比试前一天沈夜忽然说,既然要打,让谢衣也去试练一场。
——于是当日的围观者顿时多了几倍。
华月知道谢衣在术法一道颇具禀赋,拜入沈夜门下三年,进境想必不慢,只是毕竟年幼,十四岁的少年站在祭台上,经验尚浅,身板又薄,看上去就像一竿没经过风雨的新竹。
掂量祭台上的两人,似乎已是一面倒的形势。
谢衣已经退到了祭台边缘,他的对手——是位极擅火系法术的祭司,正在身前聚灵成焰,倘若谢衣再后退躲避,就只有掉下祭台认输的份了。
华月自己精擅水系术法,知道如果以五行相克之法应对会容易得多,然而谢衣不知道是忘了使用还是根本未学,大部分时间都在抵挡,所用也只有一招金雷之术,虽然就他这年纪已算是小有所成,要取胜却是艰难。
……说到底这不是他该参与的场合,真要考较,再过两年也不迟。
正思忖着祭台上忽然一声爆响,谢衣将法杖一挥,知道不能再退就硬接了一招,火光散去人倒还无恙,只是手里的法杖在冲击之下炸裂,顶端现出一道十分明显的裂纹。
对手大约觉得再比下去有些欺负人,大声询问:
“你兵刃已损坏,可要认输?”
谢衣一边喘气一边摇头,大概刚才那一下确实接得吃力,眼睛里却不见畏缩:“不碍事,再来。”
对面的人立时扬起眉毛。
再来?
法杖已用不得,反击也不曾奏效,这情形还在邀战,不是挑衅却又是什么?一手握着长剑一手捏诀,地面忽然爆开一条赤红沟壑,火光翻卷成龙头形状,朝对面咆哮而去。
少年纵身一跃,悬在半空两三丈高的地方,一面青色法阵在头顶旋开,法阵中央落下电光直射下去,发出一声闷雷般的爆响,火星四溅。
然而下方火势凶猛,电光只有细细一道,很快便被火焰掩盖,龙头重新聚敛成形,卷土重来。
华月看看祭台再回头看沈夜,终于忍不住开口:
“阿夜,谢衣他……”
沈夜似乎并不在意:“无妨,他应付得了。”
“……但他根本只用金雷之术,力道不够又受炎火所克,如何能胜?”
“他前日将金雷咒文记混,你可看见神殿门前那座缺损的兽雕?”
“什……莫非?”
华月忽然记起,那兽雕头顶的犄角前些日子断了,光秃秃煞是显眼,顿时瞠目。
“此番比试他与我约好,三十回合之内不使用金雷之外的法术,算作处罚。”
“……可他连兵刃都……现下多少回合了?”
沈夜没有答话,倒是立在另一侧的瞳淡淡扔来一句——
“二十九。”
场中赤色大盛,龙头昂扬朝悬空而立的少年逼近过去。
谢衣似乎知道先前那轮法阵不够用,前面本已手忙脚乱,此时竟然还能分出一只手来重加了一道法阵作为补足。头顶清光聚拢又张开,变幻辉映,照得一张小脸忽明忽暗。
僵持了片刻,火龙渐渐低伏下来,化成一团黑烟。
谢衣松了口气,收了法阵正要降下,脚底正对着的地面上忽然显出一点焦黑色,心里一惊,才放松的神经霎时又绷紧了弦。
前后不过一眨眼的时间。烈焰复又从祭坛中央腾起,蔓延成一片火海,少年的身影像一片落叶直坠进去。
太初历六千六百年。夏至第五日。
大祭司殿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