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坐在床头,一手抚着沈曦的发辫,给她讲那个永远也讲不到结局的故事。每三日,他的妹妹就会歪着头认真思索一番,然后告诉他,小曦要听巫山神女姐姐的故事,上次小曦没有听完。
一样的情节一样的话,已经重复了二十余年,今后还不知要重复多久。
烈山部人寿数长久,却也并非长生不死。
沈夜想,等到自己也终于老去,老到银发如雪的时候,小曦大概也还是这个模样……这可算得青春永驻么,呵,无论千年还是万年,对她来说也不过三日。然而这世间更深的残酷与无奈,血腥杀伐,勾心斗角,她也再不必体会,即便经历,也会随着那短暂的轮回而忘却。
沈夜看着那张无邪睡颜,心知那个曾经和他相依为命的妹妹已经永远留在了进入矩木的那一天。
时光推着他独自前行,而小曦却再也没有跟上来。
从那以后,这血与火铺就的漫漫长路,便只有——
有谁朝这里来了。
床边帘幔低垂,月白色花灯投下柔和的光,四下静谧安然听不到一丝声响。然而在沈夜的灵力范围内,一花一叶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有谁正沿着殿外的侧墙朝这边走,步履有些仓促,到了门口却放轻下来。那足音听着熟悉,不必亲眼看到,他的脑海中就已经浮现出他的样子和此时的神情。他用灵力感知跟随他走到门口,猜他大概是对守门的侍女比了个手势,而后又进了水廊,站在门帷下静静等待。
沈曦大约是睡熟了,抓着他衣角的手渐渐松开,呼吸平缓而清甜。
他笑了笑,起身。
——也未必就只我一人。
谢衣在门边站着,听不到里面有什么动静。心想要不要回大祭司殿继续等?正踌躇间就见沈夜从里面出来,连忙行礼叫了一声师尊。
等得不耐烦了?沈夜问他。
没有,弟子只是……
一时却也想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
然而沈夜也不在意,径直朝前走过去,走过他身边时低低留下一句:来陪我待一会儿。
那天晚上夜空晴朗。
漫天的星斗闪闪烁烁,像铺洒在夜幕中碾碎的水精石。低空有浮云的暗影,一朵一朵缓慢地从眼前飘过。
是流月城一年之中最暖的时节,晚风拂过脸颊,带着柔和潮湿的气息。
沈夜在一根雕刻着图腾花纹的廊柱下停下,那条廊道横亘于神殿上空,像一座长长的虹桥俯瞰着整个流月城。谢衣在他身边,两人并肩站着,一面吹着风一面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
沈夜说你把机关都巡完了?可有遗漏?
谢衣说师尊有命我怎敢懈怠。继而又想起回来时在殿前遇到的那几个祭司,仍是觉得怪异,便皱眉询问。
沈夜便告诉他说,是生灭厅搞出点麻烦,枉屈了两个人。说着摇摇头:那几个蠢货,自恃跟城主沾亲带故,免不得有些得意忘形。
谢衣说那被枉屈的可有补偿?
沈夜说,人已经死了,如何补偿。
然后谢衣就沉默下去。
沈夜知道他很优秀,比自己所期待的更优秀,是以他放心地把破军祭司的席位交给他,完全不担心他会负担不起。
然而以他这年纪,毕竟还是有几分未解世事的天真。
流月城史上最惨烈的那场动乱,谢衣没有经历过。
那年沈夜也不过二十二岁,在和城中各方势力的角逐中,有些是用了计谋,有些则是直接出手,无论是哪种,都让敌对者命丧黄泉。
他第一次杀人,而且杀了不止一个,然而自己却不觉得恐惧。他看着自己沾了血迹的手,反而有种麻木的快感。他想那个天真可笑的沈夜早在进入矩木的那一天就没有了,那场留在小曦记忆里的茫茫大雨,也在他的梦里下了许多年,无处可逃,无人援手,就算他想要用自己来换小曦一条生路也不被允许。
他曾经咬牙切齿地发誓,从今以后,那种绝望的滋味只让他的敌人去尝。
他看着他唯一的弟子,看着他低垂的睫毛下透出悲悯的温柔,他想跟他说,这世间的残酷远比枉死两个人惨烈得多,而你承袭我的衣钵,走了和我一样的路,那么这一切迟早也要面对。
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停住。
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并不希望谢衣会有一个如自己一般的二十二岁。那样的人生转折得太猛烈,仿佛被命运生生掰断,前后难接,徒然留下一个形状吻合却再也拼不起来的缺口。
他暗自叹了口气,换了话题问谢衣:这些天还在弄你的偃甲么?
是个不用想也知道答案的问题。他这劣徒从学了偃术的第一天起就没有停下过鼓捣偃甲的手。
……然而这却也是挑起他兴致的最简单的办法。
谢衣果然就在这一句中抬起头来,点点头说是,继而又若有所思。
沈夜便说,两个多月前那一件,想法倒是很奇特,但你不是说过,你所做的偃甲都是为了替烈山部尽一份心力?倒看不出那一件作用为何,莫非就是拿来看个新鲜?
谢衣笑笑,说不是这样的师尊,那一件只是第一次的试验品。
是的。只是第一次。
他后来又做了许多次,屡屡遇到难题无法继续。
他去拜访过那位给他图画的老人,也去找过瞳,总是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只得暂且搁置。想想此事确实是无人敢想,就算他真的能够做出来,对眼下的烈山部来说也是远水解不得近渴。
但他终归不能死心。
他便对沈夜说,那件偃甲,如果有朝一日弟子能够完成,一定最先呈到师尊面前。
[初尝]
穹庐低垂,星光弥漫,万籁俱静。
两人断断续续又聊了很久。话题先是绕着偃甲打转,后来又绕回生灭厅那件事上。
沈夜说这次的事情风琊处理的倒是不错,没跟着那几个蠢材胡来。
谢衣听他提起风琊这名字,想起下午在大殿里那道充满敌意的目光,又头疼起来,于是只看着沈夜没有接茬。
沈夜倒也没有在意,继续说,此人或许可用,日后若有机会便将他调来,替代现任贪狼祭司。说完见谢衣蹙着眉,也不知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便问他:怎么了,有别的见解?
谢衣说,没有,弟子谨遵师尊之意。
说得四平八稳,礼数不缺却带着几分生硬。沈夜看着他,黯淡光线里还是被他发现了那个说完话时的小动作——
悄悄地,以为不会被觉察地,一撇嘴角。
沈夜知道风琊常常跟他过不去,此时看他这反应不免好笑。晚风吹得人心旷神怡,似乎并不是议论这些话题的场合。
也罢,就这样站一会儿也好。
相伴八个年头,亲厚是不用说的,谢衣对他几乎算是无话不谈。
不过既然是“几乎”,便是不完全。
亲厚之外,仍然有些什么,随着日子推移而在两人之间萌生。起初他并未察觉,偶尔有些特异的气氛,不在意也就过去了。可再后来,偶尔有之渐渐变成频繁,原本十分自然的事忽然就有了微妙的不同。
比如祭祀之舞上两手互牵的触感,再比如典籍室里那场混乱心悸的相对。
似有似无。若隐若现。
谢衣同他说私事也说公事,大事小事,唯独对感情之事一字不提,如果说全然无心,某些行止却又分明不是该有的反应。
这样想着目光就凝结起来。
上古部族本来得天独厚,寿数灵力一一占尽,却还要加上一条相貌俊美。
眉若春山,唇缘便是曲折水岸,仿佛藏住了一整个流月城的短暂夏季,温暖清润,引人流连。
只沉默了片刻,谢衣就开始不自在,眼神偏到别处叫了声师尊,好像周围的空气是烧热了的,跟他对视都会觉得烫人。
沈夜笑笑,问他:“谢衣,可有喜欢的人?”
这问题在谢衣十三岁的时候他曾经问过。如今再问,像是多了许多不同的意思,却也似乎就如从前那么简单。
谢衣却在这一问里没了声音。
平时师徒俩在一起,谢衣话很多,沈夜在一旁听着不时点他两句。这个晚上他却频频被师尊问住,前面还算反应机敏,不想答便搪塞过去,沈夜也不跟他计较。
可最后这一句却真将他问得不知如何作答。
可有喜欢的人?
自然是有。只是他不敢说。
就好像师尊教他祭祀之舞的时候他百般不肯配合一样,他是死也不会说,那套舞他从第一次看过就记住了,后来无数次在没人看见的时候,学着师尊的样子,想象自己站在祭台的另一端,一手虚握一边将那套舞跳出来——熟练到完全不用沈夜教,并且还要费劲装出不会的样子以免露馅。
他想着自己当时的狼狈有一点想笑,又觉得这秘密实在不能让师尊发现。
沈夜在他身边,也不催促。
谢衣小的时候,他像宠小曦那样宠着他,他有时会从谢衣身上看见从前的自己,虽然事实上他们完全不像。他早知他对自己的依恋,也并没有想过要向他索取什么。他温柔对待他,予取予求,也许只是想要对自己的过往做些补偿。
如今他已长大成人。
有些唏嘘感叹,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一个什么样的答案,也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对这答案做任何猜想。
有或没有,究竟会有什么样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