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把门给打开。”还是三牛有些主心骨,他为人耿直头脑简单,想不出张泽洋那么多的弯弯绕,更听不懂他话里的夹枪带棒。“否则一会儿营座和少夫人回来了。”
张泽洋见这老牛还是不开窍,还想争辩。却有张家的精锐在黑暗中凶悍异常的瞪着他,张泽洋心里一怵,赶忙下地去开门,下了床还将日山的铺位掸了掸。只是他心里有火,动作难免大了些,又觉得背后被人指点着,没压住火气冲口而出:“够了,老子将门打开还不行么?”
门闩“咔”的一声被挑开,却也惹得不远处巡逻的日本兵回过了头。
一个精锐眼疾手快的从后捂住了张泽洋的嘴,将他半拖半拽弄回床上。没几秒的功夫,就听一个日本兵那着枪托砸了下营房的木栏:“睡觉!否则枪毙!”
屋内的十几个兵大气不敢喘,生怕那鬼子一枪砸在木门上发现没落闩,屋里再少两个人,谁也活不成。
好在那兵骂了一句,转身走了。
房间里安静的好像能听到十几个汉子的呼吸声,此刻再没有一个人去纷争,更无一人说话。他们都在想:自己的命就这样轻易的被捏在别人手里,脆弱的只需要一颗子弹,没有反抗的余地就会死在连家乡都望不见的集中营内。没有人再去计较张泽洋刚才的偷窃行为,甚至有许多人不约而同的在想——营座什么时候才能领着他们杀出去?或者说,营座还记得……要带着他们一起杀出去么?
没过多久,张启山扶着踉踉跄跄的日山回来了,二人皆是身心俱疲,张启山推着日山便回炕上歇息了。
他二人休息了,却不知张泽洋在悄然间,已经在张家军的心中种下了一颗名为“各自思量”的种子。
张启山以为磺胺这种抢手的消炎药丢了,鬼子会查上很久,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怀疑到他们所在的营房。
理由很简单,这间营房昨天半夜传来门闩扳动的声响,以及工人的说话声。于是除了张启山和张日山之外的所有士兵都被拉了出去,一人赏了三十鞭子。只因为张启山是工人堆里头说得上话的小头目,日本人不想罚他诱发众怒,更觉得一个头目冒死只拿一瓶磺胺的可能性不大。而张日山则是从清晨开始就发起了高烧,一个营地里身体素质一直一般、工作能力一般的病鬼,也被显而易见的排除了怀疑。更何况,三十鞭子把人打死了,还平白少个劳动力。
日山从情热中缓过神来时,营房中的所有张家军都集体趴窝了。身体壮实点的还能坐起来上药,身体素质差些的只能趴在铺位上呻吟。他拥着被子坐起,昏沉的脑袋中还有些不明就里。张启山拿着鬼子给的药粉进来分发给众人,末了才走过去坐到了日山身边。
他不知从哪弄来了杯热水塞在少年手中,只说:“喝点水,再睡一觉,今天替你告过假了。”
日山见家主递过水杯,赶忙双手接住,他环视了一圈四周却没有喝水的欲望,望向张启山,声音里略带颤音:“今天鬼子……来过了?”他不是害怕,而是唯恐拖累别人。
张启山不自觉舔了下嘴唇,还好昨天日山机灵,把偷出来的磺胺埋在了沟渠中,鬼子才没能从房里搜到药。又因为少年睡着,脚边的包袱也得以保全,但是自己那帮兄弟就没这么幸运了。可他并不准备告诉对方,昨天夜里带人回来不久就见人烧起来,日山也是个心思重的,打都打完了,何必再让他听着难受,只说:“就是医务室丢了瓶磺胺,日本人例行来搜。”
然而张启山面对着少年所处的墙角,并未注意到自己身后的弟兄有几个听到这话,不约而同将目光投了过来。他们皆负了伤,目光中虽仍同仇敌忾,却也多了几分欲言又止。
这些视线分毫不差的落入少年眼内。
其实不用张启山说,日山也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在高烧之中头脑还有些浑浑噩噩,却也听见日本人搜房时不断蹦出的“磺胺”二字,再见到后面裹伤的众人,他心知自己是个病号才逃过一劫,可其他人却算替他这个“罪魁”挡了劫数。
“嗯……”他闷闷的应了声,有些走神,如果不是自己需要抑制剂,如果不因为自己是个坤泽,如果不是他非要从东北找来,如果、他不是这个少夫人。他豁然将这份思绪及时压制在脑内,但抬头看向张启山的视线却带上了一丝水光。
张启山心中一顿,本想抬手捏捏少年的脸,却想到昨日日山对自己的抵触,手抬到一半终究放下了:“再休息一会儿吧,这里没你的事。”
日山的容色一时间煞白,他本来是该替家主分忧解难的,而不是拖后腿、求保护、卖凄惨——他这个少夫人,当的太不称职。
这件事最终以日军无果而告终,但是为了惩戒劳工中居然有人胆大包天的实施盗窃,日本人给出全员饥饿三天的惩罚。
没有饭,还要上工,最终有两个年纪大的劳工倒在了山洞中。张日山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拽着双脚拖了出去,颓废消瘦的身体在山洞里留下一道灰扑扑的脏线,那恐怕就是他们留在世界上的最后证明。
张启山发现日山越发的不对劲,自从磺胺事件之后,日山就不愿意再接受他的任何照顾。脏活累活抢着干,一到饭点还会藏得不见人影,让张启山想多分给他口吃得都不行。而且时常叫他,往往也是叫了几声才有回应,可身体状况看似又已无大碍。
张启山想了想,没再多管。
日山很抵触他,从这次见面就生分,那日在医务室的欢好解春也是千般不愿。那既然都是“责任”与“信息素”的制约,没了好感,他确实也不便再往上凑。张启山甚至思量,若是他们能逃出去,如果对方愿意,就和老宅谎称其遇难,放他一条生路。不让日山成为傀儡,让他能有选择人生的机会,不是自己一直以来的私心么?
只是这样的思绪梗在胸怀,却令他无端憋闷,抡起一锤子砸下去、土石崩裂。他想他大概是栽了,栽在一个Sub手上,明明是他一开始不要人家,到头来舍不下的还是他自己。
这个姿态,挺难看。
可劳工营不是给他想这等风花雪月的地方。因为有了偷盗事件,日本人对他们的管束也越发严厉起来。惩罚加倍,稍有不慎就会被克扣口粮,让一众兄弟们叫苦不迭。而因着日山的离群索居,又没了张启山的靠近,以张泽洋为中心的一众人没少在背地里指点他。
日山却像是毫无所觉,一人干活、一人吃饭,见到张启山便是垂首恭恭敬敬的一句“家主”。
张泽洋觉得自己受不了了,已经快要五十天,缺衣少粮,忍饥受冻。而且日本人管束的越来越严苛,他们逃出去的机会也越发少的可怜,如果到了冬天,就算他们这一队人能杀出去,陷在鸟不拉屎的偏远老林,也只会冻死、饿死在路上。而开春……他们还能活得到开春么?
他决定把张启山出卖给日本人。
他知道张启山是很值钱的,在长春的时候日本人的坦克开进来,满长春的大喇叭里面全是通缉张启山的广播。只要活的,活着就值两千大洋。张家军也要,死五十活一百。张泽洋不懂张家内部那些弯弯绕,却也知道张启山是个会寻龙点穴、挖宝盗墓的高手,日本人来中国烧杀掳掠,自然惦记地里头的那些个宝贝,所以才会需要张启山。
既然能活命,也不算是……“出卖”了吧?更何况他可以和皇军谈谈条件:供出张启山,能否放了他们十八个弟兄?
日山躲在山洞深处,默默的啃手中冷硬的干粮,他用后脑枕着身后的山石,盘算着不知自己的身体还能撑上多久。产后没有好好休息的后遗症逐渐蜂拥向他,侵蚀着他的神经、渗透入他的骨缝,原先被长老们操练几天也不觉着累,在这里干上半天的活就会觉得头晕目眩、恶心耳鸣、夜里还时常失眠,那日家主叫他好几声,他都没听得见。
很糟糕,他不知道这样的身体,还能有什么用。
可若是这就死了,没看到家主逃出去,恐怕他也闭不上眼。其实,日山想不通的还有另外一件事,虽然说营房中的弟兄们是替他挡灾挨打,他也十足的愧疚,但是他自诩那日和家主出去并没有留下那么多的破绽,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整个营房的人第一个暴露在日本人的视线之下?日山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又或许正是这种不安,才支撑着他一直没倒下。
虽然他自比早已轻如尘埃,但还是做不到将张启山一个人暴露在危险之中……
日山远远的就看见张泽洋走了过来。他藏身的地方是山洞中的一个三岔路口边的小洞,又在一块大石后面,这是他为了躲张启山的“小灶”特地选的地点——他能轻松的看见外头,外头却不会想到这里还猫着个人。只这里是山洞深处,张泽洋好端端的来这做什么?
日山不太喜欢家主的这个副官,眼里没活,也不太事事以家主为先。
而正想着,张泽洋停下脚步,鬼鬼祟祟地朝山洞外头张望了一下,似乎在等什么人。日山也顾不得再胡思乱想,一口吞了干粮,扶着腰趴在了石块上向外望去。不多时,居然从另一条道上走来了个日本鬼子,看肩章应该是个小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