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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许多年 (chloec)


  “别提了,冻死了。”阿诚笑道,“怪不得说西出阳关无故人,故人送到阳关同玉门实在是仁至义尽了。”
  “那我呢?”明楼笑了,“我如果去到边城……”
  “我就跟你到边城。”
  “你可别糊弄我。”
  “我可要盯着你。”阿诚笑了,“不然单位上的老领导老同志可要给你介绍对象的。”
  “你好意思说我?给你介绍的多了去了,也没见你怎么推。”
  “不要,不喜欢,有喜欢的人——就这么推喽。”阿诚耸了耸肩膀。
  “谁呀?”
  “不告诉你。”
  “你真这么同他们说?”
  “不然呢?”阿诚眨了眨眼睛,“那你去帮我说啊,就说,恩阿诚是明家人,是mon amour,你们别一天到晚给他介绍小护士女老师的。”
  “小护士女老师不好么?很多党内的老干部之前打仗耽误了,现在都找了小姑娘,请我喝喜酒呢。”
  “你要是想,也能请我喝喜酒啊。”
  “你来么?”
  “去,当然去,我砸场子去。”
  明楼噗嗤一声笑了,肩上的大衣也滑到地上。阿诚蹲下来,把大衣捡起来。手环过他的肩头,重新笼上。整了整大衣的领子,阿诚的鼻息扑在他的脸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臭毛病我列十几张单子,当着小姑娘的面坏你的名声,然后人家肯定给你个大耳刮子就跑了,然后——”
  “然后你就得手了。”
  “没错。”
  “计划周密,可行性高。”
  “也不看我是谁教出来的。”
  说说笑笑了一阵,阿诚忽然又叹了一口气。
  “这次来,我向他们打听科林来着。”
  “胜利后他不是回苏联了?”
  “是。后来就没有消息了。”
  太阳已经完全地沉了下去,暮色里只剩一抹残存的光。
  “许是有别的任务。”
  “上次离开苏联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
  “我知道。”明楼停下脚步,握住他的手,“怎么手比我的冷?”
  “图潇洒嘛,刚才放在外头的。”
  “须得注意呀,别像我这样。”
  “你是太累了。到了苏联以后一直连轴转。”
  “大家都在辛苦,哪里可以松劲?”
  确实松不得一口气。
  同苏联的谈判结束一回来,就忙着整理第一个五年计划的材料。冬天北京不比上海,又是一番反复,阿诚接手了他大部分工作,明楼不得不抽了时间去北京医院检查。结果说是最好出国去长期休养,明楼却又不同意,几个老领导一起做工作,把他摁回了苏州老家的疗养院,离上海也近,有什么真要讨论的,再去上海也不迟。阿诚不放心他一个人过去,申请转去苏南行署。正好五四年长江和淮河流域发大水,国家的粮油统购在下乡推行的时候,出现了一些问题。阿诚之前就负责过这区域的粮油工作,对这几个地区的情况也比较熟悉,便委派他一起过去。两人末了也是不肯分开的。
  人忙得久了,一旦闲下来,其实闲不住。
  那天阿诚从单位上抱回一只小奶狗来,有点瘸,长得——
  “你到底哪里寻来这样丑的一条狗。”明楼把它抱到藤椅上,“你看这眼睛,小得都看不见了,还脏兮兮的。”
  “单位院子里那条母狗生的,这不前几天修排灌机的时候没注意,母狗给压死了,我们单位那陈大姐看着觉得可怜,大家就分了一窝带回家养,这条丑,腿又不太好,大家都其实不太想要。”
  “那你就抱回来了?”
  “你不是在家么?我们家人已经够好看的了,狗丑一点不要紧。”阿诚笑道,“一瘸一瘸地看着还挺熟悉,叫我想起梁仲春来。”
  “嘴上不积德啊。梁处长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三更半夜鬼敲门来收拾你。”明楼笑骂道。
  “他敢?四七年我为了把他老婆孩子弄到美国去费了多大功夫,他好意思收拾我?”阿诚一边收衣服一边道,“再说了,他就是敢来找我,我也把他吓跑。”
  “越说越离谱了,钟馗么?”
  “不像?”
  “好看多了。”
  “油嘴滑舌。”
  嫌弃归嫌弃,明楼提议要叫这条小狗小明,算半个明家的分子。怕明台知道要跳脚,最后还是阿诚做主就叫阿丑。
  这名字起得糟透了,养了几个月,小奶狗长大了些,用明楼的话来说也是“不辜负你起的名字,越长越丑”了。
  明楼身体好些后,就拴着它出去溜。明楼总是笑咪咪的,一派和蔼可亲的样子,阿丑却越长越苦大仇深,每次出去倒像是它不情不愿地出来遛明楼的。
  就这么大的生活圈子,很快人人都知道两位明同志精心养了一条忧国忧民的小狗。粮食紧张,他们平时吃得也很简单,但是总能余出点钱给它改善下伙食。虽然跑起来还是一瘸一瘸的,但是大院里就属它跑得最快。
  近一点的是青浦、松江,远一点的是常熟和泰兴,阿诚一直在外头出差调查。粮食问题是民生问题的根本,不经具体的调研与考察,制定的计划是要出大篓子的。
  他其实挺喜欢这样的工作,回到农村去,去确实地了解农民们的困难和需要,询问他们对调剂粮的看法。回来后,跟同志们讨论商量。明楼由于身体原因,并不常出去,但是他心里明细账算得清楚。陈云南来后,两人经常约见。把考察信息综合起来推敲统购制度的细则。
  那段时间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只有阿丑闲闲地长壮,绕着他们的腿在院子里一瘸一拐地撒欢疯跑。
  再到后来他们搬回北京,明楼去辽宁考察鞍钢的时候,就没有这样大的院子给它跑了。每天吃完饭,在街道里溜达几圈,悠闲得和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
  阿诚喜欢跑腿,躲开那些个给他介绍这个介绍那个的闲言碎语,回来就埋头在家,也少同人闲扯。那日明楼回家来,见他出差回来就蹲在那里削胡萝卜,便笑说:“跑了千万里,赶在晚饭前回来,竟闷在那里削萝卜。明诚同志呀,你的出息啊。”
  阿诚听见他的声音,下去考察所见所感的不松快都没了,抬头便笑,手下没有轻重,在指头上划了一下。
  明楼取了药来,进去给包扎上,像是想起什么似地,面色渐渐沉了下来。阿诚笑问道:“怎么了?我回来不高兴呀?”
  “我今天听人说起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事。”
  “什么九个指头一个指头?”
  “一个指头长了疱,只是它长了疱么?许是吃错了东西,许是被什么咬了。末了归结作手长得不好,实在令人难过罢了。”
  “开会了?”
  “陈云回来了。”
  “上次他不在,总理担下来了。这回回来,他说什么了?”
  “指头。”明楼给他把纱布缠了最后一圈,叹了一口气。
  “你也莫难过,大家想要建设祖国,赶超英美的心情可以理解,方式方法上可能有些欠妥,大家再想办法就是。”
  “想些方针性正确的方法吧。”明楼把纱布丢回医药箱里,似笑似叹地去铁盒子里找肉票,“今天你回来,我们开荤。”
  “这个点出去还有荤啊?”阿诚笑道,“北京还真是不赖,上海可要早上四五点就排队了。”
  “也就意思意思,每个人只准买5角,有票都不行。”
  “那我们家阿丑可要饿肚子了。”
  “饿他两顿没事。发扬革命艰苦朴素的精神,是不是?”明楼回头对着阿丑笑。
  阿丑通人性一样不理他,扭过头一脸苦相地拖着腿走了。
  大跃进开始以后,工作一下忙了起来。这些搞经济的,一个个飞机换轮船,轮船换飞机,腿浮肿起来,两个人坐在床上给对方捏。偶尔发现一条以前没见过的伤痕,还扯出点新故事来,也算是在人人大炼钢铁的进取风里唯一一点闲适的趣味了。
  钢、电、煤,三环环环相扣,却又环环出问题。
  陈云是个劳心的人,最后还是撑不住了。明楼倒是对这种复杂情况驾轻就熟,一面劝陈云去杭州休养,一面同富春一起负责起财经小组的工作。
  明楼同阿诚一起做事其实有个他们自己都没发现过的优势。
  明楼这个人书读得多,同人打起官腔来,可以把人绕进去。阿诚说话却直接,绕晕了敲你一棍子,稀里糊涂地就觉得他们俩说得有道理,偏偏还觉得他们在争吵,你劝着劝着把自己给劝进去了。给钢厂降指标这件事,牵扯太多,方方面面的,两人合作起来,竟也十分得心应手。只是本来在中原做得好好的,庐山一场风波,倒叫本来已经降下来的指标层层升温加码,前功尽弃。
  陈云被抄家是六七年。那年明楼检查出胃有些问题,要好好休养。听闻此事,惊得连点滴也拔了,要连夜过去。阿诚硬把他摁了回去,说已经将人转移到了中央联络部。
  他与阿诚在一起几十年,只这一晚上动了真火。
  “我同他是几十年风雨同舟走过来,从日本人到国民党,他是怎样的人,做了怎样的事,我心里有数。如今你却叫我坐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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