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十分真挚,几乎连自己都能骗过去。
第11章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好不容易,一顿鸿门宴吃完。
回程的车上,明楼问道:“以你对高木的了解,能否过关?”
明诚沉吟道:“应该没有问题。您的爱好打猎、马术解决了您会用枪的问题,您甚至主动暴露了自己在体能上的优势。这种主动暴露反而能打消怀疑,所以,高木没有对您做进一步的检触。我故意掉落筷子到高木身边,他帮忙捡起的时候,也一定看到了我脚踝上的伤痕。他是这方面的行家,应该可以判断出事件需要的时间,并结合常识确定次数。通常,一个人做过两次之后,不会再有力气去做别的。所以,他基本可以判定,昨晚的暗杀事件跟您无关。”
明楼嗯了一声,看到街边卖核桃的摊位,说:“下去帮我买点核桃。”
像南田和高木这样的人,一个就足以独当一面,两人合作起来,还要骗过他们,难度可想而知。应付完这一场,太过费心。
明诚问:“买多少?”
明楼斜他一眼:“这点小事还要问我?”
明诚便自下车,买了一大包回来。
他把核桃放在车座边上:“买了十斤,您慢慢吃。”
即使是撒气,也方式俏皮,不至于触着对方的逆鳞。
明楼轻轻一笑,生不起气来。但是,仍是要惩罚的,否则,岂不太无法无天。
“回去之后,你敲五十粒出来,我下午要吃。”
“那么,文件谁签?”
“你签。”
“你为什么不干脆给我再装两只手?”
“因为,一双手的你就足够能干了。”
那厢,南田问高木:“你觉得如何?”
“此人很狡猾,也很聪明,他把能遭人怀疑的点自己先放了出来,倒是显得十分坦荡。可他能想得这么多,只代表着,他有更值得隐藏的秘密。”
“你也觉得,他有问题?”
“他一定不简单。不过,我暂时拿不到实据,昨晚上的事应该不是他做的,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据。”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他在香港的那一天,刚好原田熊二遇刺,时间上没有这样的巧合。我相信,他隐藏起来的部分,一定有很有趣的东西。不能轻易动他,但也不能放松对他的监视。一切务必谨慎进行,不要打草惊蛇。”
“可惜,他太滑溜了。”
高木提醒:“色诱那一套,不要对这个人用,他很清醒,不会轻易上钩,反而徒惹怀疑。”
南田抿了一下嘴唇。
高木看她一眼,便知道她已用过美人计,然而没有成功,不过他当然不会道出这一点去拂南田的面子。
别了南田洋子,高木回到自己家。
在上海的这处宅邸是以前添置的,被调任之后,他并没有卖掉。似是有一点莫名的留恋,不想轻易丢弃。
明天的机票已经买好,他清理自己的东西。
有一样东西,已经陪伴了他十四年,这一次回上海,他也依旧带着它,是他的小提琴。
通常,他不会允许任何人碰它。唯独有一个人例外。
那天晚上,他听到一种很奇妙的音律。
每一个音阶的排列都清楚地知道,但是,由琴弦上流淌出来的时候,那感觉却和其他人拉出的有微妙的差别。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他离家已有四年五个月零九天。在这片土地上,不管职衔如何,其实只是一个不能归家的异乡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
他自己是个很出色的演奏者,但是,却无法复现出那种感觉,无论如何都不能。
他想,或许离开之前再听一次,有可能找到答案。
明楼监听了明诚的电话。
作为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他希望全盘地了解情况。
身边有一个这么强的人,总是得留些后手的,不能不防。
于是,他知道了高木的邀约,也听清楚了那个地址。
事情有些诡异。为什么中午才有过饭局,晚上又要再约?
难道高木发现了什么,要从明诚这里打开缺口?
尤其令人恼火的是,送他回酒店的路上,明诚半个字也不提这事。
存心隐瞒。
晚餐之后,高木要求明诚再拉一次那支曲子。
他解开搭扣,从黑色的皮质琴套中取出小提琴,递给他。
明诚一手扶琴,一手执弓,立在窗边。一轮半月清辉洒下来,在他脸上映出半明半暗的光影。
明诚缓缓抬手,修长手指牵拉琴弓。久违的旋律再度响起。
高木的视界之中,隐隐浮现出居酒屋的灯火。
在渐渐暗下来的傍晚,在染着薄樱味道的风里面,温暖的橘色灯光。
穿着浴衣的恋人们说着言不及义的傻话。
天边一朵朵亮起的烟火。
非常好看。
最后一个音符结束,那个世界消失了。
他定睛望去,依然只看得到窗口的明诚,眼角眉梢都关情。
世界消失,但并不熄灭。
好的演奏,必然是要演奏者本身先投入进去的。
战争让人忘记很多事情,其中也包括庞大系统里的每个个体其实都是人而非机器这一点。
那么多的人畏惧他,害怕他,咒骂他。做个机器,才会让事情变得比较轻松。
那些压抑、背负、挣扎、怀念是不需要存在的。
可原来它们其实并没有湮灭。
这不是一首日本的曲子,而是中国的,叫做涉江曲。
音乐的语言,是跨越国界的。于不同种族的人心中,所会引起的联想不尽相同,但内核是一致的。
明诚说,这首曲子暗合着一首诗的意思,那首诗是这样的: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回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他精通中国文化,当然解得出其中荒凉的意味。
每个人,不管强大或是弱小,在莫测的、未知的命运面前,都是微渺的存在。
你不能提前预知自己会跟谁相遇,也不会知道什么时候要跟谁别离。
相遇和别离是这个世界上最难解的课题。
他又想起了今天看到的,明诚脚踝上的伤痕。
那种强制性的、枷锁一样的印记。
那是潜意识里,想要留住一个人的表现。
谁都会想要留住他的。
他身上有一种宁谧的安定的力量,会令人觉得自己被人理解,像个活人。
明楼按熄了第三根烟蒂。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特工,他清楚地知道怎样将车体隐藏在树荫后屋主视线的死角里,同时又使得自己能够望见这家宅邸的窗口。
这个宅子并不是那种常见的小洋楼,而是中国式的,窗子的构造古典、考究,是画景般的窗棂。让人想起一句诗来: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明诚就在这幅画里,执着一把小提琴。
那不是中国的东西,原该不合中国的味道,但明诚站在那里,却极之自然地将自己融了进去,成了画中一景。
他似乎能将自己融入任何情境。
夜风裹挟着弦上的声音,吹到耳边来。
明楼是懂音律的,听得出这首曲子的意思。
那些幽回婉转,反复陈说的无非就是: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这晚的月正好,润泽的月光泄下来,像银霜铺落。
虽只是一轮半月,然却是恰好的。毕竟,月盈则亏。凡事皆不可太盛、太满。
银白色的月光勾勒出青年静切的眼眉,一双仿佛盛得住月光的眼睛。
空气中有灰尘柔软地陷落。
高木一步一步地向窗口走过去。
于是,明楼看到的人影,便由一个变成了两个。
他甚至也能想得出,高木眼中所看到的,乌黑的头发,清宁的眼睛。
寻找家园的冲动我们称之为乡愁。
在一条漫长的、孤独的路上,我们会邂逅形形色色的人,大部分都是如过眼云烟般,过了就忘了的。但有的人,却会烙在心上,如同朱砂。
明诚应该曾经在这个高木身上做足了功夫,所以才会被人记得,岁月不改。
明楼想得丝毫不差。明诚从病床上清醒过来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本来被人怀疑,现在洗清了嫌疑,反而会更加得到信任。
不管高木心底有多少想法,总有一分愧疚在心。
那么就把这一分放大。
他在病床上挣命,麻药退去后全身都是疼的,但依然是安静的。
高木问他的时候,他轻轻说了几句话,归纳起来无非就两个字:“不恨。”
也确然是不恨,对这个个体。
民族不同,立场不同,别人也只是尽职地做自己的工作而已。
只是那工作对中国人而言,是恶劣的。
所以,如果要恨,也不会是出于个人情绪,而是民族立场。
尽管有的时候,真的是很疼。
在他睡着的时候,高木又来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