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说:“很害怕吧?”极低的声线,在夜里说来更是犹如一道幽回的弦奏,“不要怕,以后会遇到的黑暗,要面临的恐惧,比这要多得多。”不只是安慰,明楼施以教育,“若有一天,你能自己破得出来,无需他人救助,才算是一个真正强大的人。”
既然确定了不是真情而是假意,明楼的用意便不难推断了:借用旧日情谊,收服汪曼春为己所用的可能性在八成以上。
明楼身为汪曼春的长官,本来就能节制这位汪处长,何至于要如此大费周章?这就意味着,他想要做到的,比他职权范围内的,只怕要更多一些。
明楼不只是一个简单的新政府官员。
心里转着这些事的时候,明诚外表上是一派安之若素的形容。
他的耐性向来很好,就算明楼要他等得更久,也不会显出一点不耐烦的样子。
明楼伴着汪曼春走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明诚。
明诚将车停在一棵大树旁,他就站在树下,安安静静地立着,低眉敛目,淡淡看着前面。肩背挺直纹丝不动,似乎可以一直这样等下去。
满树碧叶在他头顶发出簌簌的声音。而他看起来也像是一棵树,一棵秀颀的乔木。
阴雨天里的光线没有热度,漫在他脸上,将他的眉目描摹清楚。他清亮的眼睛里有种很柔和的东西,像静静的月光。
漆黑的眼睛映出来人的影子,他眼角微弯,露出了一个微笑。
死水无波的心莫可名状地动荡了一瞬,明楼微微一怔。
从来不知道,等人的姿态可以有这么一股震动而缠绵的味道,仿佛将地老天荒这四个字置换成了现实的模样。
汪曼春笑着跟明诚打招呼:“是明诚啊。以后明长官身边的人,你可要帮我多留意留意。”俨然以女主人自居。
“那是自然。”明诚微微躬身,笑道。
这么讨好的台词,出自他口中,居然不见婢膝,只见玲珑。
就如同他等人的时候,不见焦躁烦郁,只有安淡闲适,简直要叫人以为,等人是件世上顶安怡愉悦的事情。
坐在车上的时候,明楼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都可心静如水。
若他与汪曼春之间真是爱情,又岂会是简简单单便可分得开、断得下的。
若真是动心,自该是安之若素、持之如恒,不管何等的风浪、喧嚣,都站在原地,如同磐石,无忧无惧。
进了车子里面,汪曼春仍是一派小女儿之态。两人比肩靠着坐在后排,十分亲密。
明诚专心开车,仿若听不到他们说话一般。作为电灯泡,就该自觉收敛自己的度数。
然而汪曼春在缠着明楼撒过娇之后,到底注意到了他。她说:“你身上的味道很特别。”
“新的香水。”
“叫什么名字?”
“比翼双飞。”明诚不动声色。
汪曼春颇感兴趣,她瞄了身旁的明楼一眼,复又转向明诚道:“这香水在哪买的?我也想要一瓶。”
明诚抬眼,从后视镜看了汪曼春一眼,笑了笑,说:“那地方偏僻,不好找。汪处长想要的话,我下次去香港时给你带一瓶。”
明楼嘴角轻牵,并不说话,只微微一笑。
全是假话。前面是隐瞒,后面是出脱。明诚并没什么去香港的机会,这不过是张空头支票。
谎言编得如此顺溜,不动声色地将可能被人追究的漏洞一一堵住。若不是自己知道实情,只怕连他也会像汪曼春一般被瞒住。
这些年来,他果真学得不少。
逻辑缜密,盘算周到,隐藏自己,糊弄对手。这是明楼在特工训练中所学到的。而明诚的行为模式也正是这样。
那么,这些……到底是他在政府工作中学会的,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学会的呢?
明楼默不作声地打量着明诚。
过得几日,便是76号在海军俱乐部主办的和平共建新上海舞会。这是特高课南田洋子授意的,意在加强日本人和新政府之间的合作。
明楼吩咐明诚去银楼给汪曼春买件首饰,又加多一句:“除了戒指,什么都可以。”
“价格呢?”
“你看着办。”
明诚抬头,望明楼一眼。
这几日间,明楼算是对他十分倚重,样样件件都是经他手后再到明楼面前。
比如说,上班第一件事,明楼便先叫他读报纸。明楼一心二用,一边浏览文件一边听他读念。
明诚做事素有章法,不会照本宣科。他先将各段标题看过之后,捡其精要读出。且他读起来也不是一本流水账,自有起伏顿挫,感喟蕴于其内,听起来何止不叫人难受,简直还有心旷神怡之感。
明楼说这省了他不少时间。
现下叫他去买首饰,自然也是为了省事省时间。
只是,以明楼的城府,本不至于露出如此大破绽。这摆明了在说“汪曼春并不重要”。而既然汪曼春并不重要,明楼还如此费心殷勤,未免太过显明地昭示了另有所图。
见明诚望来,明楼好整以暇,且问道:“有问题?”
明诚没有立刻作答。明楼伸出手来,搭上他的手背,拉过来,然后,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温声道:“你的能力,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明诚容色不变,心中却暗自一凛。这话看似倚重,言辞之后却蕴有文章。是个试探的意思。
他心思电转,但面上不露分毫,只状似恭谨地应道:“是。”
明楼的手仍然搭着他的手,并不松开,且以手指徐徐摩挲,说道:“虽然秘书处有这么些人,但我能用的,其实只有你而已。”
分明的暗示意味。真假不定,虚实难分。
不过,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假以时日一切自有分晓,不必急在一时一刻。
所以,明诚只垂下眼帘,微微一笑。
挑了款项链送给汪曼春。下班之后,明诚又陪明楼一起去成衣店。
明楼显然不耐置装这事,直接丢下一句:“你挑。”
明诚仔细挑过衬衫及西装,明楼试穿之后,显出满意的样子。
深蓝色西装,浆白色衬衫,都是较为沉肃的,只在领带上明诚选了颜色张致的猩红色。
传统的搭法,是配同色系的,黑或者蓝。他的搭配也不是不行,只是较为大胆。放在明楼这样一派沉稳的人身上,不能说不存一点坏心。
然而明楼并不反对,只说:“你帮我打。”
明诚便给他打领带。洁白的指尖轻盈地绕动着,就像一只蝴蝶在轻灵地飞舞。为了照镜好看,店里开着炽白的灯,耀得他的手像瓷器一般通透光润。
有瓷名青花。
明楼说:“这么好看的一双手,只握笔可惜了些。”
明诚佯作不懂:“那明长官觉得,它还能做什么?”
因为身高的缘故,他得略抬首面对明楼。极近的距离里,薄红的嘴唇的颜色,在仰起头的时候非常显眼。随着说话的频率,若隐若现其内色泽浅淡的舌尖。
明楼的视线落在他嘴唇上。没有说出该要接着的试探。
这不是暗示,而是明示:邀请。
明诚微微一笑,忽略心中浮上的涩意,轻巧的指尖若有若无地轻触明楼喉结,徐徐勾划下来,羽毛似的轻忽。
他很习惯面对这样的事情,也用一贯的方式去应对。
状似无意般并不久留,他的手指离开明楼脖颈,把对方衣领整好。然后端详对面的男人,笑道:“形象不错。”
嘴角边显出浅浅的梨涡,矜持又端庄的姿态。仿佛片刻前熟稔的挑拨纯粹是出于无心。
神性与魔性存于一身。矛盾的复合体。
明楼说:“不如我们来打个赌。”
“赌什么?”
“汪曼春一直大规模地在城中搜索共党,搅得人心惶惶却毫无建树,对恢复上海经济秩序只有负面影响。我以为,这事也该停了。”
“所以您想赌,谁能让汪曼春停下这事?”
“不错。”
“有点困难。汪曼春可不是一个能听得进别人话的人。赌注是什么?”
“主动权。”明楼意味深长地凝视他的嘴唇。
明诚立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轻轻笑了笑,说:“那么,您等着。”
第2章 危险,却悬崖漫步般的吸引
赌约是一次试探。
试探之后,明楼和明诚心中便已有了七八分的底,在日伪官员这一重身份之后,对方有另外的身份。
不想让汪曼春继续钓鱼行动的人,还是很有那么一些的,她弄出这档子事,持续时间这么长,损害到不少人的利益。中共、军统、中统,甚至当地黑帮,都是有心阻止的。
明楼话说得漂亮,唬唬旁人自然不成问题,但在明诚这样精于跟各色人等打交道的人耳中,却不难分辨出他的真实目的。
而明诚不止看破不说破,还顺水推舟,自然也很说明问题。
舞会中,明楼伴着汪曼春聊天,目光却挂住明诚。
明诚在陪南田洋子跳舞。他身形极佳,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越发衬得身段修整、宽肩细腰,如同秀丽的山峰,在舞池之中很是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