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懊恼自己空白一片的记忆,便是连分析也没有依据,无从想起。
她没有等到我的回答,便是继续垂手批阅奏本,而等我再次从愣神中醒来,她已连同那成堆的奏本消失在殿中。
晚上,因了白天的纷乱思绪,又加上昨日魏舒在我耳边揭露的震惊秘密,辗转反侧,沉吟至此,却是怎么都没有睡意。
纵是宁和安神的六合沉水香也安抚不了我心中的烦躁,一拍床榻,索性坐起身,趿了免脱履走到窗边。
推开半边窗户,夜风徐徐探入,未知今晚的月光是不是与我一般孤冷清和,难以入眠?
举目望去,月色被罩在乌云之后,不曾显露,反而是一袭玄色孤零零地站在廊下,风起风落,衣袂飘然,若不是指间那一抹亮色闪了眼,几乎与夜色浑然一体,难以发现。
能在大半夜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这殿外还不被禁军当成刺客抓起来的人,除了邝希暝以外,不作他想。
而我悄悄想着:这种大半夜不睡觉却跑到别人房前当门神的事情,也不是她做不出来的。
阖了窗,转身去拉开了门,与她对视片刻,俱是沉默不语。
她踟蹰了片刻,最后还是走近前来,入了房间。
回身在桌子前坐了,自保温银瓶里倒了一杯热水,又替她也倒了一杯,我不问她来意,只是自顾自喝水——实则耐心等着她主动坦白。
她不自在地转了转杯子,没话找话似的开了口:“这么晚还不睡,可是有心事?”
“那你呢?”我将问题又抛回给了她,心中清楚她不会回答。
比起我这个深夜未眠的人,她这个在别人房门前徘徊的才更加可疑,更加应该盘问吧。
相顾无言,饮尽一杯热水,我抬眸看她,却见她已经收起了尴尬,从容不迫地喝了水,放下杯子,朝我微微一笑——皎洁如月,也轻渺如月,似是隔着永远都无法逾越的距离。
“夜深了,你休息吧。”她起身告辞。
正要走出门,我鬼使神差地喊住了她——这一晚上的纠结,不如在这个时机问个清楚,“昨天广安县主来时,与我说了一件事。”
她挑了挑眉,等着我的下文。
“魏舒说他给我下了药,以后我可能都不会有孩子了。”艰难地吸了口气,我终是问出了盘桓心口许久的怀疑,“是你指使他做的吗?”
话一出口其实便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但覆水难收,只好忐忑地等她的回答。
屏息小心地抬眼看去,却见她一张欺霜赛雪的脸刷然失了血色,白得瘆人,嘴唇微张,似是震惊到了极处,幽深的瞳仁有瞬间的茫然,好像被我的问题吓得懵了。
我一时觉得有些好笑,笑她此刻的模样……下一瞬,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那一向静如深渊的眸子,忽的溢出了一片莹泽,犹如一块被震碎的水晶,化成星星点点的亮片。
破碎之美,美得无瑕,却也令人心颤神伤。
她竟是……哭了么?
☆、第109章 逾越
“你说……什么?”随着泪珠猝然沁出眼眶的,还有她颤抖破碎的问话。
这般反应,若不是演技了得,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那么想来她也是不知情的——我心下吁了口气,实在是不愿意设想:倘若她真的承认这事是她指使的,又该如何自处。
然而现在这个局面,也好不到哪里去,至少我绞尽脑汁都想不到解决的办法。
在我现有的印象中,有她横眉冷对淡漠无情的模样,有她温柔浅笑脉脉含情的模样,独独没有过她咬着嘴唇无声哭泣的情形,甚至于不敢想象她流泪的样子。
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竟然因为我的一句话,哭了。
堂堂女子,且还是坐拥天下的九五之尊……我不由苦中作乐地自嘲:完了,居然见到了皇帝流泪,我会不会被事后醒悟过来的她灭口?
好吧,或许现在我最需要考虑的是,怎么让她停止流泪,恢复平时那个镇定睿智的皇帝。
“你没听错,是广安县主亲口告诉我的……”看她不似作伪的惊愕,我咽下了原本的质问,转而轻描淡写地试探道,“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他对你用毒?他、他对你……用了毒!”我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好像从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她的眼神便涣散起来,口中翻来覆去喃喃自语着什么,似是难以置信,又似是惊怒交加后的悲痛,泪珠无意识地滚落,嘴唇血色全无,仿佛被下毒的那个人是她一般。
“看来你并不知情,”被她这副样子吓了一跳,也是因着心底莫名一疼,竟是不忍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我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上前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借此引起她的注意,唤回她的神智,“那你可知我与他有什么不对付的地方?他为什么要对我下手?”
其实我更想问她对于此事的看法和处置,想知道她的立场,究竟会站在谁那一边,只是瞬间又改了念头,隐下了问话——若是她偏向那魏舒又该如何?我自忖是接受不了的。
“是我的错,与你无关……你与他有什么干系呢?”她猛然眨了眨眼睛,细密纤长的睫毛上还沾了一滴泪珠,因为眨眼的动作凭空滴落,在冰冷坚硬的金玉地砖上溅碎开来,“啪嗒”一声,像是重重地一记擂鼓,锤在了各自心底,“都是……我的错。”
我皱着眉头看着一向清冷自持的人终于不再默默垂泪,可是脸色愈加苍白,神色愈加哀伤,眼中的自责和痛苦厚重得教人喘不过气来。
“是你的错?难道真是你指使他做的?”见她仓皇地摇着头,我心底叹了口气,语气放柔,“既然不是你指使的,那就是他自作主张,又怎么是你的错呢?”
为什么要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呢?是要包庇他?可是分明又是不愿我误会的样子。
“对不起,对不起……”她没有再解释,只是一个劲儿地看着我道歉,握着我的手越攥越紧,力道大得好像要将我的手掌捏碎,可是她脸上的脆弱和痛苦又教我心中一软,莫说是责怪,就连怨怼的念头也生不起丝毫。
虽然不明白,可我就是对这张脸、这个人毫无办法。
这大概就是血缘的羁绊吧……我想。
而在我为自己的心软和不忍找着借口时,又听她哑声说道:“魏舒从小陪着我一起长大,就像我的亲兄长一样,无论他做了什么,我都没有办法下旨杀了他。”
这话其实错漏百出,经不起推敲,可是她眼底的真挚,语气里的自责做不得假:“我没有想到他会对你出手,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的错。”
——魏舒对我做了什么,是他的选择,是他与我的恩怨,我不喜欢你将错揽在自己身上,更不喜欢你这样维护他包庇他……这让我感到一丝嫉妒。
当然这些想法是我深埋在心里,绝不会与她说的。
“别哭了,你是我的姐姐,是我的亲人,我怎么会怪你呢?”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用指腹擦去了她脸颊上的泪痕,柔声哄道,“没有子嗣便没有子嗣吧,轩儿很可爱,我会将她视如己出。”
再说,我其实也不能接受与一个没有感情基础甚至没有印象的人生儿育女,至于将来我会不会爱上他……将来的事,有谁说得准呢?
现在,我只知道,我是不愿意见到邝希暝这样伤心的。
也许是我的宽慰起了效果,她的情绪好了一些,哀色褪去,整个人都镇定了下来,水润的眸子凝视着我,酝酿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想,是我的安慰起了作用,因此也就压下了那份不自在,抬手拢了她的肩膀,虚虚环抱着她,柔声细语地劝道:“有没有孩子,是命中注定的事,无需介怀。见你难过,我只觉得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
一不留神便说出了口,虽然有些不是时候,也略显怪异,但却是我心里真实的想法。
哪知我还没来得及说些别的冲淡这股异样,却见她眼中忽的一亮,好似绽出了大片大片的锦簇花团,整个人都涌上了一股欢喜的情绪。
我刚要回她一个微笑,却被她反手抓住了手掌,而她另一手温柔地抚上我的脸颊,在我意识到不妥想要退开以前,唇上一软——竟是教她吻住了!
蓦地瞪大了双眼,视线所及是她如蝶翼般的睫毛,轻轻颤抖着,泄露出此刻不平静的内心;嘴唇上的温度是这样炽热,我却像是被人扔进了数九寒天的冰雪之中,冷到了骨子里。
她怎么能?怎么能!
我们不是姐妹么?她这是置我于何地?
心中震惊到了极点,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就好像被人当头一棒狠狠敲懵了,久久难以回神。数不清的诘问在脑中冲撞徘徊,最后却只剩下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盘旋:邝希暝,我的姐姐,吻了我。
邝希暝——吻了我。
几乎是在这个声音响彻脑海的下一刻,身体先于我的意识做出了反应,只听“啪——”极为清脆响亮的一声,掌心传来的阵阵发麻的感觉让我明白自己是真的挥出了那一巴掌。
她的肤色本就白皙如玉,而且对我没有一点防备,在我用尽全力的一击下,甚至整张脸都被打得偏了过去,一侧的脸颊立即肿了起来,浮现出一个十分清晰的掌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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