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身边一大一小的不自在以外,那人的神色却更教人不解:好像是伤感,又好像是求而不得的怨恨与格格不入的孤寂……许是我看错了。
未等我想出个所以然来,那人已经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突兀而来又匆匆离去,仿佛从未出现在那一座假山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她人离开了,却遣了一个宫侍走到近前,躬身朝我行了个礼,随后一板一眼地与皇夫说道:“陛下谕令,今日太傅布置的功课还有两篇策论和十张大字,请皇女殿下莫要贪玩,早些将功课完成才是。”
“你去回禀陛下,就说本宫知道了,自会敦促皇女用功。”皇夫温和地点头答应下来,却在那宫侍转身告退时蹙了蹙眉头。
“轩儿,与你小姨道别吧。”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目含不舍,笑意勉强。
我也只当不知,安抚地拍了拍小家伙的头顶,允诺她过几日会去看她。
被父亲以眼神轻斥,小家伙这才乖巧地松开我的袖子,随着父亲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目送着他们消失在御花园的小径远处,我在原处静坐了一会儿,忽而起身走向之前那人所处的假山。
近前仔细一看,猛然发现那嶙峋层叠的石面上,竟然有了一个淡淡的掌印。
我将手掌轻轻覆在那掌印之上,感受着坚硬而杂乱的石面硌在皮肤上的钝痛,思绪万千,心乱如麻——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邝希暝……我的姐姐。
☆、第107章 嫉妒
自那日御花园偶遇之后,邝希暝来我这里的次数便少了许多。
早上我方醒来不久,随口询问侍从,却道她已去早朝了;午后打发侍从去请安,回话又说陛下正会见朝臣,无暇抽身;晚间亲自上门,则被守门的禁卫告知陛下已经歇下了……一日两日的便也罢了,竟是连着四五日都如这般,一连串的巧合,无疑都指向一点——她在避着我。
究竟那一日隐在御花园角落里的人是不是她?若是她,那又是什么缘故教她径自离开,却直到如今都不愿与我见面?
百思不得其解,又拉不下脸来继续纠缠,我也只好按耐下种种心事,继续当我的闲散游客。
经过这几日的将养,胸口的伤势渐有好转,也不需要整日病怏怏地窝在床上无所事事,闲来便在皇宫内院各处随意逛逛,几天下来倒是将偌大的皇宫识了个遍,虽说脑海中还是一片空白,记不起丝毫在这里生活的印象,好歹是将这地方混了个眼熟,就当是重新认识一遍吧。
要说我这个亲王当得也是失败,那些识得我的宫侍禁卫见到我时不是远远绕开便是惶恐行礼,畏大于敬,可见我以前有多么不得人心了。
遗憾的是,这些日子转悠下来,却是再也没有遇见过那腼腆的小家伙,连带着整个御花园都失了勃勃的生气,教人索然无味起来,即便满目是秀美雅致的风景,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侍从,可这心底的寂寞是怎么都驱散不开的。
又是一日午后,天光正好,我却是看腻了这园中的景色,愀然不乐地打道回府,才踏进偏殿的外院拱门便看见守门的禁卫一个个神色肃穆,身姿立得笔挺,比平时更显冷峻;而一个眼熟的宫侍则迎在门边,来回跺着小碎步,心神不宁的模样,好像为着什么事烦恼。
似是听得我这边的动静,倏然抬头一看,目光“噌”地亮了起来,连忙踮着步子上前,匆匆行了一礼,恭顺中又藏了一分焦虑:“殿下可回来了……陛下在殿中等候多时了。”
“哦?”我的步子一顿,随意地应了一声,心却不由自主地紧了紧——邝希暝在殿里等我?
这么多天,总算是舍得来见我了!
转念一想,刚要加快的步子又不免慢了下来,有意晾她一会儿,遂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点了点头,“本王知道了,你且去回禀陛下,就说待本王先行更衣整理一番再去面圣。”
“这……”他犹豫地看了看我,在我挑眉不语地回视下陡然打了个激灵,忙不迭退了开来,“是。”
轻哼一声,我拂袖转身,径自去了卧房洗漱换装,自觉拿乔够了,这才整了整衣襟,慢条斯理地走向邝希暝候着的偏殿。
只是不愿意承认心底那一丝丝因为她终于愿意来见我而生的雀跃。
偏殿内燃着益气安神的四平天和香,侧角的书案后坐着一袭玄袍的女子,一手执笔,一手扶案,容色如雪,气度如渊,安静却又不容忽视,教人第一眼便穿过了偌大的偏殿,径直落在她的身上——而在此之后,竟是怎么都移不开眼了。
到底是为着这几日被回避的不悦,在刹那的恍惚后,我很快回过神来,刻意加重了脚步,意在提醒,却又不主动出声,也不与她搭讪,只是以眼神示意跟进来的宫侍退下,然后坐上了殿中另一头的花梨木太师椅,摩挲着扶手,想着待会儿该怎么回话。
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却不得声响,疑惑地抬眸望去,却见那人早就搁下了手中的笔,单手支颐,好整以暇地凝视着我,唇角微勾,目光灼灼,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被那样专注的目光盯着,不知怎的,我面上一热,忍不住偏开脸,掩饰性地轻咳一声:“倒是难得,今日总算是得空了……作甚么这样看着我?莫不是太久没见,不认得了?”话一出口,我便有些讪讪地咬住了嘴唇,心中后悔一时嘴快:总觉得这话里无端端便流露出一股子哀怨来,倒显得我多么盼望着见她似的。
而见不到人,又生出怨怼之意,像是情侣间的埋怨数落之语,未免太过暧昧了些。
——我这是怎么了?
正懊恼着,却听那人低笑一声,随后起身绕过我所坐的太师椅,走向对面的座位,行走间衣袂飘飘,服衫袖摆有意无意地自我身后拂过,混合着淡雅熏香和松木的气息悄然浮动,又带着几分凛冽寒凉,别有一番清幽动人——仿佛在心湖上落下一片轻叶,徐徐地打着旋儿,搅乱一池平静后便自顾自逍遥地飘远了,徒留下后头曳着的圈圈涟漪,久久不息。
“这几日事忙不得空,又顾念着你需要静养,所以没有去看你,倒是听宫侍说你整日往御花园里跑,也不怕牵动了伤口?”她施施然在我对面坐下,看着我好一会儿,在我脸色越来越尴尬,几乎要烧起来时才微微笑道。
“只是散散步,没什么大碍,在这殿里无所事事地呆久了,骨头都要懒了。”我也忽略了自己别扭的心思,笑着回道。
却不知她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浅了,目色沉沉地看着我,忽然说道:“若是觉得无趣,可要参加朝会?我只怕你身子吃不消。”
——朝会么?
我摇了摇头,并不怎么感兴趣。
“也罢,你本来就不适合那些杂事,安心休养好身子才是正理,”她低头饮了一口手边沏好的热茶,悠悠地撇着茶叶沫子,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明日,广安县主会来谒见你,算是出阁前与宗亲话别。”
“广安县主?”我印象中并没有这个人——虽然我现在记不起任何人,但是对这个名字没有一点情绪波动,就仿佛从未听说过,这便奇怪了。
“他叫魏舒,你见过的,”邝希暝又抿了一口茶水,却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似的,神色不太自然,“就是他治好了你的伤。”
原来是他——初醒时那替我检查伤势的男子。
这么说起来,那个广安县主倒是个杏林圣手,可是教我奇怪的却是:他名为魏舒,并非是皇姓,莫非是从了父姓?
想起那个神色冷淡中又隐约带了几分锐光的男子,我不免讶异,脱口问道:“他竟是要成亲了?女方是谁?”
“帝师傅筠崇之长女,傅若菡,”她说着顿了顿,笑着睨了我一眼,那一眼竟是百媚顿生,教人酥了骨头,然而眼底深处,却殊无半分笑意,“也是你的王夫,傅若蓁的亲姐。”
——我的……王夫?
我真该庆幸自己没有端起手边的茶盏,否则光是她似笑非笑的眼神便已让我吃不消了,更不要说最后那半句补充中巨大的信息量,恐怕换作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在短时间内消化吧。
原来我已经有了王夫……那么我有没有孩子呢?
话到嘴边却打了个转,兀自咽了下去,没有问出口。
惊诧之余,反应便慢了半拍,就听她冷然一笑,意有所指地说道:“怎么,想起你的王夫了?也是,傅家公子未出阁前可是名扬四方的清俊公子,得你宠爱也是自然……呵。”
“什么?”我不明白为何只是一个晃神的功夫,她的神色在片刻间就如此捉摸不透,好像是忌惮着什么,嘲讽着什么,又好像是在……嫉妒。
可是,嫉妒?
究竟不对劲的人是我,还是她呢?
这场会面最终还是不欢而散。
见我久久不回答,似乎是默认了她的话,邝希暝脸上那讽刺的冷笑也倏然淡了下去,恢复到一贯的面无表情,目光低垂,并不再看我,低低地抛下一句:“早些休息。”便起身离开了。
视线随着她的背影向外而去,我抚了抚左边愈合的伤口,只觉得又隐隐作痛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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