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是个怎样的人,别人不了解,沈逍遥不了解,难道他自己还不清楚?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宛如无际大海上航行的一叶孤舟,独自在腥风血雨里漂泊多年。外表是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实则无数杀孽与黑暗早已腐蚀进了骨子里,将他滋养成了一只不折不扣的恶鬼。
这样的自己,如何配得到别人的拥抱?
方思明默不作声地转过头,看这意思,是拒绝了。早知如此,却到底还是觉得有几分失落。
一直牵在嘴角的笑意终于攀上了些许难以言喻的苦涩。
“呵。”
腰腹忽然被用力地环住,方思明忍不得浑身一震,猛然抬起头来:“你?!”
手里的缰绳被身后的人趁机抢去,方思明原想挣扎,谁料那人的桎梏却使得他被困在臂弯间根本动弹不得。
“沈逍遥?!”
“我今天还偏就不讲这礼了!”笑盈盈的语气里不难听出带着几分咬牙切齿,沈逍遥对着坐下的马狠命一抽,扬声喝到:“驾――”
枣红马受到惊吓,撒开蹄便开始在树林间肆无忌惮地亡命奔跑,好几次险些撞到树干,又遭沈逍遥眼疾手快地拉回了正轨。
骗子!骗子!!
他不是说已经不这样骑马了吗?!
景物在眼前由远及近得飞速变幻,瞳孔不由自主地收缩,方思明只能用力去握住沈逍遥的手腕,试图以强烈的痛楚逼他停下。
疼。
腕骨好似要被捏得粉碎,但沈逍遥依旧不肯勒马。
柳暗花明之后,心野跟着开阔了不少。沈逍遥终于停驻下来。这有惊无险的一路让方思明憋足了一腔怒火,他愤懑地回头,正欲发作,却发现沈逍遥的唇边不知何时被咬破了一角,正往外渗着点点咸腥。
方思明怔了怔。
他明明不想那样做的,为何总是要逼着他伤他呢?
像自己这样的人,从一开始就躲得远远得不好么?但即便是疼,但沈逍遥环着他的手仍是从始至终都没有松开过。
他到底是了为什么?
……
两人赶到掷杯山庄,已是三日之后的事。刚入城内,就见有人贴告张榜。据说赏金不少,不过一时半会儿,那张新帖的布榜就被人群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女明珠自上月初始,缠绵病榻已久。遍访天下名医,终不得济。现张贴告示,若有妙手回春者能医好小女之疾,在下必有重酬。掷杯山庄左轻侯亲笔。”
有识字的人刚念完这墙上的布榜,便有一小大夫自告奋勇地道:“真有这样难医?我想去试试!”
“左小姐这病,连那江南名医张简斋都无能为力,就你?你行吗?”有人质疑。
那小大夫道:“怎么不行?死马当活马医呗,万一这人就被我治好了呢?”
“嗐!少祸害人家女儿了!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那左轻候能放过你?”
“就是!自个儿回去洗洗睡吧!”
围观的人们哄笑起来,那小大夫脸上被说得红一阵白一阵,终是拂袖,气冲冲地走了。此时恰好开出一条道来,沈逍遥驱着马上前:“敢问诸位,这是有什么热闹啊?”
“也没怎么回事,就是这掷杯山庄的大小姐左明珠前些日子刚参加完雪庐书院的春祭,回来之后就病了。”
“这左小姐向来身娇体弱,左二爷本以为她是在外没留心染了风寒,起初也没在意,哪知道现在竟变得这样严重,一病不起了!现在这左二爷正八方求医呢!”
沈逍遥摸摸下巴:“哦,竟是这样。”
楚留香让他来此时,信中只说什么一到掷杯山庄便知,原是为探这件事。
刚到左家门外,方思明便率先自顾自地跳下了马背。沈逍遥不知为何突然倒抽一口凉气,只见他手背通红,有的地方甚至破了一层皮。
沈逍遥看过自己的左手,蓦地笑了:“这么狠的吗?”
方思明不悦地看了一眼,冷言冷语道:“你自找的。”
从踏进城门那一刻,他就一直在叫他放开。荒郊野外的倒也罢,这城内却是众目睽睽,他再怎么样也是男子,这叫他脸上如何挂得住?
只是方思明一路挣扎不止,沈逍遥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摁死了他腰间某处的穴道,一阵胀痛酸麻之后,四肢就跟着使不上力了,唯有手指还可以稍稍动弹。
方思明又气又恼。
真不知他这些年哪里学来的旁门左道!
还未待两人进门,就听一阵脚步声往正门处靠近。
左轻候:“张大夫,请您一定要救救小女!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她娘又走得早,若她再有个好歹……我……”
被纠缠一路,张简斋也急了,连连摆手道:“救不了!救不了!施家庄那头也还在等着老夫!老夫先行一步!告辞,告辞!”
“张先生!”沈逍遥冲肩挎药箱的老者挥手招呼。
听见有人唤自己,张简斋眯了眯自己不甚清明的眼睛,终于辨出了眼前的人:“你是……沈公子?”
沈逍遥拘过一礼:“正是。”
张简斋讶异地望着他:“没想到你已经长这么高了,真是出乎老夫意料。”
沈逍遥:“哪里,先生说笑了。”
两人就这样若无旁人地寒暄,方思明在一旁默然地瞧得真切,看来张简斋与沈逍遥是旧时相识。
只是,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怎不知?
沈逍遥: “敢问张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张简斋:“还能去哪里?自然是施家庄。真不知是怎么的,这掷杯山庄的左大小姐与那施家庄的施大小姐像约好了似的,前后脚的生病!这不,召我去看病呢嘛!”
沈逍遥想了想,问道:“张先生若不介意,可否让逍遥陪伴同行?”
那施家的花夫人可是头母夜叉,不比左轻候好说话。他若报忧,怕会被花金弓一怒打死,张简斋思衬着,还是找几个人同伴的好。
而前些日子,方思明与叶盛兰暗中传信,听说叶盛兰此时正巧就在施家庄做客,于是也所幸跟了去。
掷杯山庄因为左明珠的病而死气沉沉,这边的施家庄也是一样的毫无生气。鸦雀在屋顶盘旋啾鸣,院中的花也因无人照拂,零落成泥。
张简斋被引去为施茵查病,左右无事,沈逍遥无头苍蝇似的在施家庄内胡乱转悠,方思明虽跟着他,但却显目的得多。
“明兄!”
忽然听到一声叫唤,方思明与沈逍遥纷纷回头。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站在半月门后,冲方思明招了招手:“思明兄!”
这人分明鬼鬼祟祟,以过去方思明的个性,断是不会轻易靠近的。可眼下方思明毫不迟疑地走了过去,沈逍遥不经生疑。
他抱着臂,远远地跟在二人身后。
见方思明要随那青衫子进同一间房里,沈逍遥忙追上前。方思明却把着门,不让他进:“我与叶兄有话要说,你在外候着,不许偷听。”
“喂――”
沈逍遥本想再说些什么,方思明却不耐于听,毫不客气地关上了房门。沈逍遥碰了一鼻子灰,自觉没趣。他不满地哼了哼声,赌气道:“不听就不听。”
他刚要走,孰知又被另一个声音叫住了脚步。
“沈公子。”
“张先生?”沈逍遥三两步下了石梯,“你怎么在这儿?”
张简斋却道:“借一步说话。”
二人踱步到施家庄的后花园里,这里清冷异常,人大抵都被唤去在施茵闺门前伺候着了。
“施小姐的病症如何?有眉目了吗?”沈逍遥问道。
张简斋摇摇头:“她的病暂且不提。我来是为你,一别多年,不知你可好些?”
听他是为自己而来,沈逍遥顿了顿,道:“好多了,多谢张先生。”
张简斋不语,他取下沈逍遥别在腰间的葫芦,往喉中灌了一口清酒。而后拉过沈逍遥的左手,将酒水往其手背一喷。
“嘶…”沈逍遥皱了皱眉,“张先生这是做什么?”
张简斋拿衣袖拭了拭嘴巴,道:“多大的人了,竟还去逗外面的野猫?被抓了也不知处理处理,就这么晾着,可要出事。”
沈逍遥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额头:“其实算是家养的……”
张简斋不听他这些,只道:“我不管他野生家养。既然香帅当年托我多关照你,那么老夫就在此多提醒你一句。”
“你本将废之人,现今虽尚能走动,但当初究竟是毒寒入骨,腿脚大抵不比从前利索。”
“望沈公子切忌劳累奔波,冬春交替时,千万莫要去践踩河中冰水。否则腿伤发作,你怕是不会好受。”
“那样锥心刺骨的痛过,逍遥自然不敢忘。”
能遇上谨遵医嘱的病人,身为大夫总是深感欣慰的。张简斋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无事时多用艾香熏穴,对你的腿也总有好处……”
“我知道。”沈逍遥打断他,“这些事,云梦的来去祖师也告诉过我。”
其实关于腿疾的事,沈逍遥并不愿意与人诸多提起。毕竟他今岁不过弱冠,正值风华,虽然平日里看着是厚颜无耻了些,但也总有年轻气盛的自尊心。自己身患顽疾,甚至论不过一个稚儿能跑能跳,传出去岂非遭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