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看到自己讨厌的人手足无措、陷入两难,更喜欢看到自己动动手指、就能让他们痛苦不堪的局面。
可是这样的算盘一次一次被叶修搅黄,他就越是讨厌蓝河。现在终于有了机会,日本人命令他除掉蓝河,他便自作主张不联系日军或者日本特工,独自端起枪对准了蓝河。杀了他,就是胜过了叶修,他还可以得到日本人的绝对信任,说不定战争结束还可以到日本定居下来。
没想到他还是输了。
“他们都要完蛋了,你为什么要背叛。”
蓝河缓慢地蹲下来,像是端详自己的猎物。
“咳……”胸腔出血很严重,崔立开口说话已经很吃力,“我为什么背叛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看着这个人嘴角渗着血,还能笑得出来,蓝河有些反胃。
“什么目的?”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又是一口血咳出来,伴随着得逞的笑,“让你回城啊……”
之后崔立就没有再发出声音。
蓝河用刀给了他一个痛快,因为他不需要再知道什么了。不管崔立再说什么,再让他知道什么,不管在南京城内等着他的是□□重炮还是千军万马,他都要回去。
他说过,出城不是撤离,他不会撤离。
就算所有的命令、情势、朋友和敌人都阻止他回去,他也还是要回去。
那个人用自制电码联系他,让他成为了唯一一个知道关键情报的人,这一定有特别重大的意义,他一定是不可取代的角色。
还有,那是他第一次,直白地、没有经过丝毫曲折地说出爱他。
他们命不该如此,至少不该未曾谋面地不告而别。他坚信。
蓝河找出联络点所有能用的纱布的药品,把自己的伤口用力勒紧,换掉沾血的衣服,带着配枪和藏在全身的刀,朝着南京城的方向走去,逐渐消失在密林之中。
“他走了。”
“能查出去哪儿了吗?”
“应该是进城了,叶修在城里。”
“真是不要命啊……”
“现在咱们怎么办?还要继续搜索,执行抹杀任务吗?”
“不,叶修发出的情报和他有关,目前他是唯一一个最有可能掌握情报的人,我们不仅不能杀他,还要找到他,保证他的安全,最好能把他带回延安总部。进城,咱们见机行事。”
“明白。”
叶修随口吐掉唇边的血,就像是吸烟时的吞云吐雾那样简单自在。他懒得低头看身上又多了多少伤,比起昔年的训练和真刀真枪的战场,秘密战线这点技俩在他眼里实在不算什么事。
疼痛是真的,但与之而来的影响并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较为新鲜的刺激感。他才没兴趣盯着面前的日本军官吐吐沫破口大骂,当然喊疼求饶更别想。体会着刑具流水线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游离在刑讯室的周边,或是墙面,或是通风口,亦或是聚不起什么形状的灯光,还有灯光之下不知名的细小飞虫。闭着眼睛还会深吸一口气,看起来就是在感受牢狱中的污浊气息。
有的时候还莫名对着墙角傻笑,好像那边有人似的。
这种行为给原本就迷信鬼神的日本人平添了不少恶感,下手也愈发得重。但是对于他们来说最可气的是,不管他们说什么、开什么条件、扔出什么威胁、用什么刑,这个中国人居然可以像喝白开水一样照单全收,他们丝毫感受不到这个被囚禁者的恐惧,哪怕是一点点的慌乱犹豫都没有。
搞得好像他是来体验生活一样,还四处看,仿佛视察安保的顶头上司。
恐惧无法从看起来弱势的一方身上被逼出来,就有可能转化。面对这个满脸嘲讽气息的中国人,负责审讯的日本人开始手足无措,除了提高用刑的强度,竟不知道还能从哪里下手逼他就范。
现在没有办法让叶修服软,为他们发出错误情报掩盖炸药。明码发报提到的“蓝河”,此时也无迹可寻。日本人居然只能寄希望于那个蓝河来自投罗网,让他们能有东西交差。
好在他真的会来,现在已经混进了南京城,随着夜幕降临,成功地将自己隐藏在了黑暗之中。
他就是在这样的光线之下生活了四年么……
白昼阳光带来的只有闷热,夜晚周身都是充满潮湿的寒凉。
眼中的色调只有永恒的黑灰白,口鼻间始终存在着老旧的尘土气息。斑驳的墙,生锈的栏杆和散发着腐臭味的木桌,所有的一切没有一点生气,没有生命的质感和存在的意义,唯一能够提供温暖的个体就是自己。
一成不变,无法感受时间的流逝,仿佛早已悄无声息地静止。那猛虎般的勇,那松竹般的坚忍,还有那颗永远向往光明、充满希望的心,都会在这样淡漠的、黑暗的环境中消磨殆尽。
其实对于一个征战四方、心怀天下的人来说,身处此地,有志而不得报,有恨而不得发,不是因为英勇作战醉卧沙场,也不是因为精疲力竭被囚于敌营,如此屈辱,死亡反而是最好的解脱。但是蓝河恰恰是个不会用死亡解决问题的人,他硬生生地熬了四年,没有过多的口舌之争,没有用自己的本事获取唾手可得的自由,甚至没有向任何人抱怨过自己的遭遇。
大好年华中的四年,窗外山河破碎,国将不国。
他将所有的痛苦都咽在了自己的心里,一点一点,用自己的血肉之躯融化那些悲愤而生的倒刺,纵使千万般蚀骨疼痛,仍以沉默相对。
与之相比,眼前这些沾着自己鲜血的刑具不算什么。
自己的伤痛也不算什么。
但是不同之处在于,他来到这里,不是求死,而是求生。
他所忠于组织放弃了和平,积极准备内战,为此不息下命令让他亲手除掉在抗战中立有军功、和他并肩战斗的战友。听到命令的那一刻,他的信仰已经破灭。
信仰破灭之人,不应该一心求死吗?
叶修原本就是这样的打算。
可是他的手指触摸到发报器的瞬间,万念俱灰之时脑海中闪过的,是当年军校的教室里,他和蓝河利用空闲时间研究自制密码的画面。阳光一丝一缕爬上蓝河的手,染在他的衬衫上,浸在他清澈的眼睛,和嘴角的笑容里。
平淡而又动人心魄。
那个时候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意识到生活的美好。
现在他明白了。
他弄明白了当时的感受,也就弄明白了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于是他停止了公用密码发报,转而使用自制密码发送最为关键的情报,他知道蓝河此刻就在某个电台之前,可以听到一切。
他要让国共双方都明白,蓝河才是得到情报的关键,杀了蓝河他们就什么也得不到。
蓝河的归来,意味着主动权重新回到他的手中。
他要求生,求自己的生,求蓝河的生。即使他没有机会逃脱敌营不幸丧命,这样独一无二的密码也成为了蓝河的保护屏障。
他用这样破釜沉舟的方式保护他,因为那一刻他明白,蓝河就是他的信仰。
仓库的门没锁死,里面是一片熟悉的黑暗。
蓝河悄无声息地潜入,缓步靠近办公室。他要拿到行动之前藏在这里的预备武器,做好充分的准备去闯日本人的军部大本营。
肩部的枪伤无时无刻不在疼痛,脱去表面的外套,里边穿的两件衬衣都已经被血液浸染,再干涸成暗红色。他几乎是用手中的刀把自己的衣服撕成了碎布条,才使它们告别了身体。好在这里还藏了医药箱,使得他可以将结痂的伤口用纱布勒紧,保证打斗时伤口的出血量不会太大。
意外收获,是叶修的一件黑色衬衫。
那本来是他自己负伤的备用衣物,现在成了蓝河的救命稻草。他换好衣服,将随身携带的刀重新装备全身,各个部位能藏枪的地方都藏了枪,还有足够的子弹和□□。
这比平时是臃肿了一些,但对于单兵作战的蓝河来说,也是别无选择。此时的他一身纯黑,好像是专注夜行的蝙蝠,随时可以消失在任何一个阴影之中。
在军校里,他就是单打独斗的狙击手。这么多年过去了,面对以寡敌众的局面,他还是丝毫没有畏惧之心。枪在手,刀出鞘,这注定是属于他的战争,既然结果无非两人安然无恙或一起殒命敌营,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他藏好剩下的装备,轻轻带上办公室的门。
始料未及的是,眼前突然一片光明,等他的眼睛适应之后,他意识到自己正处于数十人的枪口之下。
再会(下)
“中国人。”
“我当然知道。好久不见。”
来人领头的正是陶轩。
“把枪放下蓝河,我们只是找你谈谈。”
“你们几十条枪就这么对着我,让我放下枪谈谈,延安是派你来和我开玩笑的么?”
这话听得陶轩一脸无奈,真是和叶修呆久了,这么一针见血的嘲讽风格还挺像。他摆手示意部下收枪,上前一步说道:
“你知道我们需要情报,蓝河。这关乎南京数十万人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