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信仰,多么珍贵的东西。拥有它的人,可以面不改色地和痛苦、死亡决斗。忠诚信奉的人,可以得到应得的拯救。
可是忠诚的代价呢?
就是要这样,一次又一次用战友的生命,去完成中央下发的试炼,从而证明忠诚吗?
就是要和亚伯拉罕那样手刃亲子奉献于上帝吗?
往日他读圣经,始终对那一段怀有执着的讽刺与偏见,在他看来上帝是自私的,他给予人类帮助只是想得到人类的信奉,因而他们对于这种漠视生命的试炼喜闻乐见。
读罢他就会庆幸,还好自己的信仰不是上帝,而是一个可以拯救全中国的组织。他愿意效忠,与其说是效忠于这个组织,不如说是效忠于组织许诺给他的未来生活。
可是这一次考验意味着什么?
凭他的本事,和蓝河对他的信任,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枪膛里的子弹送入蓝河的心脏。
然后呢?通过了考验以后呢?
他脑海中所有的生活愿景、所有对将来的可能性、所有快乐幸福的理由都会随着蓝河的生命一去不返。
他们总是被要求为了大局作出牺牲,总是在牺牲时被许诺无比美好的未来。
可是叶修一清二楚那样的未来根本不可能。
那忠诚还有什么意义呢?
信仰不可辜负,此话不假。
所以他在确定武藤不会马上醒来之后,转回身来重新带上耳麦,开始发报。
因为蓝河是他信仰的一部分。
他要为之而战。
『秦岭呼叫蓝桥,以下信息请勿记录。』
整个南京城的隐藏炸药位置,通过叶修蓝河当年在军校自制的密码系统,源源不断地传送到蓝河耳中,清楚明白。
此时距离日军赶到这个房间仅剩一分钟。
刚才军统通行密码呼叫突然中断,蓝河不由得紧张起来。短暂停顿之后,他听到的却是熟悉的自制密码。
无线电那头是叶修,毫无疑问。可是他遭遇了什么、为什么停顿、为什么改了密码,蓝河一无所知。
他没有动,依旧认真听着电报传来的每一句话,努力在脑中记下。他就是有这样的直觉和原则,相信叶修这么做的道理,也坚持任务第一位,拿到情报是最重要的事。
但是思考未停。
叶修拿到情报了,却在发送过程中停顿了一分钟。如果他遭遇了敌人就不可能继续发送,但为什么要用自制密码?
自制密码只有他们两个人懂,□□和城外国军军部都听不懂。
这或许是个关键:叶修不想让国共双方听到关键的情报。
可这是任务最关键的一步……为什么?
想到这里卡住了,蓝河换条路,开始梳理这个任务过程中出现的一系列变故。
首先是搜索失效,接着队伍内部发生了叛变,导致叶修表面的失联。蓝河顺着叶修的提示扫除危险,却没有在撤离之前营救他,后者进入了日军军部。
然后是崔立,站出来同意蓝河直接撤退的计划。撤出南京之后,蓝河收到叶修的电报,却意外中断。
整个过程看似在叶修的掌握之中,但似乎还是发生了让叶修不可逆转的事。
否则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拒绝任务成功呢?
那还有什么是不可逆转的呢?
蓝河的思维骤然停顿,因为密密麻麻的恐惧正在垒成一面墙,马上要向他倾倒。
他忽略了一件事,所有人都忽略了。
一件发生了就不可逆转的事。
那天晚上蓝河在自己居住的旅店抓到了藏匿炸药的日本便衣,而后从他那里得到了情报,开始了之后的行动。
结果任务第一站叶修就遭遇了叛变。
如果说抓到他并不是偶然……
那就说明,队伍中的内奸有完整的计划,而且不止已经暴露的那两个!
『……来福旅社二楼厨房,同济会馆地下室,东顺酒楼地下仓库。』
『全城炸药藏匿点报告完毕。重复一遍,全城藏匿点报告完毕。』
蓝河内心几近绝望。
虽然他尚未推断出叶修此时的具体情况,但一定身处巨大危险之中。
而且根据他对叶修的了解,他应该早有预知,所以才在任务还没完成的时候就命令蓝河撤出了城。
撤出去,就别回来了。
他知道蓝河会这样做,出于信任,更出于责任。所以他放心地去做了。
当年他抱着必死的信念,命令千军万马让开一条路,目送叶修上船渡江,看着他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
现在一报还一报,他也是这样,用一行简简单单的电码送走了蓝河,独自走向死亡。
只是三年前,战争发生在中国人之间,万事还有挽回的余地。而今对方是穷凶极恶的日本人,不会再有人给叶修活下去的机会。
他大概根本没走,就坐在日军军部的机要室里,计算着日军的反应速度,来传递出最多的情报。发送完毕,也就用尽了自己撤离的时间。
蓝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眼眶有种开裂的疼痛,带着液体的灼热,翻滚汹涌。其中一小部分挤了出来,流淌在脸颊上,于是洪流倾泻,终于再也不加顾及。
身体的某一部分,大概是胸口的位置,正在被硬生生地切断剥离,强迫着离开他自己。伤口不堪入目,血肉撕裂出不规则的形状,剥离之后的空洞之处,又被塞进了一枚□□,燃烧的火焰慢慢将伤口扩大,燃及全身,痛苦不堪。
他知道叶修可能回不来了。
情报发送完毕的一刹那,他好像就能看到从他背后射入、直中心脏的子弹,胸前一片殷红。
他看着他,如同那年灯火昏黄的牢狱之中,眼底有泪,语气温和而决绝。
“保护好自己。”
然后后退离开。
这一次不是为了自己的生,而是为了蓝河的生,为了他毕生所爱之人的生。
电波经过一秒钟的停顿,重新跳跃起来。
那不再是只有两个人能够听懂的自制密码,而是一句国际通用的明码电报,所有人,国军,□□,此时监控着这段情报的人都能听懂。
他们和蓝河一起静静地听。
节奏短暂而有力。
『蓝河,我爱你。』
不。
叶修。
别这样。
别让我的噩梦成真。
蓝河摘下耳机,关掉红灯不再闪烁的电台。
而后站起来。
抽出腰间的□□,确定上满了子弹。
检查袖口、领口、腰侧、大腿、小腿、脚踝处藏着的所有的刀。
再将自己身上的便装认真整理了一遍,确定武器不会被发现。
所有的动作流利而细致,犹如即将走上角斗场的武斗高手,从容不迫地准备面对一场必胜之战。
或是他自己的最后一战。
□□方面的四个队员去联系部队了。
军统这边的队员被蓝河派出去警戒。
他可以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不连累任何人和自己一起送死。
很好。
蓝河将电台放好,独自出发。迈步的那一瞬间却有一种突发的危机感。
身后有人!
他下意识向树后躲避,奈何速度再怎么快也快不过枪。子弹穿过身体的感觉清晰无比,弹孔周围一片温热。
“电报译出来了吗?”
“报告,情况有些异常。最开始我们确实在规定时间收到了电报,用的是这一线国共通用的密码,电报中汇报了西区已经初步排险的地点,可是中间突然出现了一分钟间断,接下来发出的情报本应该是东区尚未排险的地点,但这最关键的一部分好像是另外一套密码,我们听不懂,无法翻译。”
“上报延安了吗?有匹配译本吗?”
“已经上报了,延安总部经过查找比对也没有译出来。我们联系国军南京城外的部队和重庆总部,他们也是一头雾水,还一个劲追问我们的人耍什么花样。”
“一分钟停顿,一堆听不懂的电文……就这些?”
“额,最后还有一句话,似乎只有明码才能解释通顺。”
“说了什么?”
“蓝河,我爱你。”
很多时候,第一枪打中了对方,代表你旗开得胜。再补一枪,胜利就属于你了。
但这种理论大概只适用于对方是个手无寸铁的平民。
崔立的错误不在于他那一枪打偏了没打中蓝河心脏,而是他根本就应该带一门迫击炮过来。他就像是个智商低下的赌徒,用自己的命作赌注,赌那一枪可以置蓝河于死地,然而他忘了赌注越大风险越大的道理。
一旦你给了他喘息的机会,你的命就不属于你了。
左手的袖间刀已无声出鞘,这次一击致命。
崔立的胸口溢出鲜血,跪倒在地上看着蓝河一步一步走过来。他的右肩鲜血淋漓,然而在他的眼中却看不到一丝痛楚和惊惶,只有冷血的杀意。
这是崔立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蓝河的威胁,和自己内心的畏惧。
彼时这个人还是自己手下的无名特工,坐在办公室收发电报,为自己做审讯记录,听任自己的差遣……因为叶修的缘故,他不止一次地利用权力打压他,还处心积虑亲自导演了那出审讯的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