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研站在那里看了他片刻,眼神犹疑而闪烁,在凝固的坚硬下,是颤栗的理智。
如果一振短刀想要让人不发现自己的行踪,那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他们天生就有这样的隐蔽优势,脚步轻的像是长了肉垫的猫儿,高傲而舒缓地踩在木质的地板上,向着沉睡在梦中的人靠近——
“好了……你给我适可而止……”
戴着黑色手套的手被另一只温热的手抓住,沉睡的人从海洋般宽广的梦境里上浮苏醒,凭借着本能伸手握住靠近自己的东西,而后才困倦地睁开眼睛,干枯的嗓子发不出清晰的声音,沙哑的掺杂着满是色/气的气音,眼里还带着尚未褪去的潮湿,像一个诱人的无底的湖,要把靠近的人都拉下去溺毙。
——哪里用得着诱惑呢,只要他看他们一眼,他们就会义无反顾地跳进去,丢盔卸甲,甘之如饴。
“啊……是药研啊。”
源重光眨了眨眼,把最后的一丝倦意驱走,潮水和湖泊都在那一瞬间如阳光下的薄雪般蒸发消失,眼中恢复了那种面具般温和的清明。
药研单膝跪在他床边,一只手还被他抓着,神态一如平日般从容:“大将,雨快停了,乱他们找了一点食物回来,您要去外面吃,还是我给您端进来?”
话一出口,短刀不着痕迹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他本来要说的不是这个。
源重光松开药研的手腕,没有解释刚刚抓住他时说的话,淡定地接上他的话:“端进来吧……我——”
他动了动,好像是要坐起来,随即脸色就古怪地扭曲了一下,眼里浮现出一点郁闷和无奈,善于察言观色的药研立即就发现了他的神情变化,推了一下眼镜,冷静道:“水很快就烧好了,请您等一下。”
源重光一怔,然后揉了揉太阳穴:“三日月呢?”
药研双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腿上,幽紫色眼瞳里沉光一掠而过,蜻蜓点水擦着水面消失,他歪歪头,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嘴角不着痕迹地一勾:“三日月殿和髭切殿,应该有事要说吧。”
听见髭切的名字,源重光的手一顿,偏过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才叹了口气,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药研,扶我一把。”
善于照顾人的短刀没有说话,倾身向前,单手环住主人的肩,将他搀扶起来,在低头的一瞬间,他可以清晰地闻到这个人身上暖融融的香气,还有属于三日月宗近特有的那种味道,浅淡的苦涩里透着回甘的甜,从人类的皮肉骨骼里渗透出来,宣告着自己的存在感。
虽然是短刀,但付丧神的力气绝对不可以以常理论之,药研轻松地扶着源重光坐起来,手脚利落地在他身后堆了一堆柔软的枕头。
源重光瞥了那堆枕头一眼,最终还是屈服在药研无声而沉默的视线下,乖乖靠在上面,被短刀照顾孩子般在身上盖了一层薄毯。这些刚做完,就听见门口有细微的声响,药研起身去拉开门,龟甲贞宗和明石扛着一桶冒着热气的水进来,后面跟着一蹦一跳的小天狗。
“主人!”
见到主人,今剑开心地飞过来,往柔软的被褥上一扑,抱着源重光的手臂蹭阿蹭,剔透的深红眼瞳中满满都是要溢出来的开心:“主人!今剑好想你呀!”
“是的哟,我也好想主人啊~”
从屏风后绕出来的打刀一唱三叹,把好好的一句话硬是说成了内涵段子,尾音的波浪号都要抖出水来了。
源重光任由短刀抱着自己撒娇,对着笑容奇怪的龟甲摇摇头:“好好说话。”
被搭理了的龟甲更来劲了,绯红的脸颊上泛着无辜的笑容:“啊……主人是在教训我吗?如果可以的话……能换一个方式吗?我可以提供道具哟~”
那种奇怪的波浪号又出来了。
药研从龟甲后面冒出来,黑着脸,下手干脆:“大将要洗澡,请龟甲殿避让。”
被轻而易举制服后扛在肩上的打刀委屈极了,努力回头看源重光:“主~人~大~人~啊~”
今剑欢呼一声,扑上去帮着药研把龟甲扛出了门,和他一同来的明石靠着屏风瞅着同伴被打翻抗走,脸上还是那种睡不醒的倦怠,等他们都出门了才看看源重光,伸手揉一把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打了个呵欠,敷衍地摆摆手:“走咯。”
太刀拖沓的脚步消失在门后,不久,黑发的短刀回来,反手关上门,回身望着源重光,扶了下眼镜,语气镇定冷静:“大将,要帮忙吗?”
被人服侍着洗澡对源重光来说并不是什么很难以接受的事情,况且他现在还真的懒得动弹,有人愿意帮他他为什么要拒绝?
本来这事情应该三日月来做,但是那个老头子不知道是迷路了还是怂了一直没出现,源重光看看少年模样的短刀,点点头:“麻烦药研了。”
付丧神单膝跪地,从温热的被窝里将主人抱起,从他的角度,一低头就可以看见人类散乱的衣襟下浅白的肌肤,还有从胸口到手腕密布的吻痕,嚣张又霸道地在每一寸领地上都烙印下自己的气味,短刀抱着人的手紧了紧,又缓慢松开。
源重光毫不在意地缩在比自己小的付丧神怀里,毫不在意地由他脱下自己的衣服,然后被放进冒着烟气的水里。
药研脱下自己碍事的白大褂,解下衬衫的袖口,一层一层地把袖子卷上去,泛着珍珠光泽的灰紫色布料把他的身形勾勒的很明显,透着一股少年人青涩柔韧的气息。
他整理好自己,伸手将源重光打湿了的头发拢到一起,帮他清洗,很久后才迟疑着说:“大将,髭切殿……”
他的话刚出口,就被闭着眼昏昏欲睡的源重光打断:“我知道了。”
这是很明显的不想说下去的意思,药研识相地收回了自己未尽的话语,专注于手上的活儿。
源重光却突然回了下头,正好看见了药研抓着自己头发的手。
药研藤四郎这振刀无论什么时候都戴着手套,吃饭戴着,战斗戴着,干活戴着,连睡觉都好像不会摘下来,夸张一点的话……手套简直成了他的另一个本体。所以他洗澡的时候到底会不会摘手套?或者说,药研的手到底长什么样子?这件事成了所有无聊到有病的审神者的疑问,听说还有不少审神者试图在药研洗澡的时候偷窥,然后被侦查超高的短刀似笑非笑地逮个正着,之后的悲惨生活就都是可以预见的了。
现在,这双被无数闲出病的审神者觊觎的手,正坦然展露在源重光眼下。
要说起来的话,这并不是一双非常完美的手,手上带着陈旧的伤疤,像是被烧灼的痕迹,依附在修长苍白的皮肤上,过于白的肤色下可以看见青色的血管,手指瘦削,指尖冰冷,完全没有其他短刀那种白嫩,更像是一双年少就饱经沧桑的手。
一双天生就适合拿刀的手。
指腹上是被磨的玉石般圆润的茧,整只手都呈现一种艺术品的光泽,苍白,坚硬,带着旧日磨难的痕迹,和这振刀本身一样,是由透明而锋利的石英所化。
在那些烧伤痕迹上一扫而过,源重光没有问什么问题,他忽然想起来,药研藤四郎这振刀,在历史上,本应于本能寺之变中被烧毁,之后再也没有被重铸。
这是一振早已死亡的刀。
“大将?”
疑问的语调,语气却平和极了,没有丝毫上扬的意味,更像是一种纵容的呼唤。
源重光将目光向上移了移,对上那双美丽的紫藤色眼眸,在里面看见自己沾了水后的脸,有着强大气场的短刀丝毫不介意他的凝视,双手撑在他身边,靠近自己的主人,低沉的嗓音带动胸腔震动:“大将,里面……要帮忙吗?”
源重光一动不动,任由他靠近,两人的呼吸都交错融合在了一起,有那么一瞬间源重光根本看不清药研眼里的内容,他的思绪飞速旋转着,最后才慢慢道:“药研,你知道,我最信任的就是你。”
短刀的身体像是瑟缩般颤栗了一下,然后猛然仰头,呼出一口气,再低头时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恭谨:“是,我知道,大将。”
那种笼罩着源重光的逼人气场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试探无果后,黑发付丧神垂着眼帘轻缓地揉着手里的长发,看着自己的主人用手拨弄着水面,无意识地划出没有规则的波纹,细微的涌动的水声一层一层叠加,催眠极了。
“药研……”源重光忽然出声,有点迟疑,“我给你们的安全感不够吗?”
——所以才让你们渴望着用这种方法靠近我……
药研沉默着用手指捋着墨黑的发丝,良久后才回答:“不,不是您的问题。”
“刀剑的本质就是掠夺,我们是不会满足的。”
他的手悬在背对自己的主人头上,一个温柔而小心翼翼的姿势,最终还是无声地放下,语气依旧平稳:“我们渴求着主人的一切,并永远嫉妒和自己一样获得了同等爱护的同伴,一旦有人打破这个平衡……”
“那他就得有足够的力量镇压下一切的反对才行。”
——那将是来自所有同僚的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