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老妇人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看着这个少年,他下巴的轮廓因为瘦削而看起来非常刚硬,他的眼神不是一个乞讨者应有的。她是老了,但是旧时的眼力还在,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流浪汉。
老妇人看着他最后一口面包混着停不住的眼泪吞咽了下去,伸手费力地用年轻时候做雇佣兵好不容易得到的魔法戒指挡开两块石子,盯着明明被欺辱得头破血流都没有表示,却在这个时候莫名其妙地哭起来的少年:“年轻人,你还年轻,为什么要在这里流浪?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么?”
尤利塞斯伸出手背努力想把眼泪擦干净,不远处几个小孩子愈发尖锐和不堪入耳的讽刺,还有老妇人慈祥的面孔在他脑海中不断冲撞,就好像压抑已久的河流终于找到了决堤的出口。尤利塞斯捂紧了头,使劲摇了两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
老妇人好奇地看着这个似乎不太正常的孩子:“那你想要做什么呢?”
“我想要……我想要……”
后半截话像是卡在嗓子里,半晌说不出口。男孩们的嬉笑声早已经模糊在背景里,不是不存在,只是他听不到。他的耳朵里寂静无声,尤利塞斯瞪大了眼睛,最初的梦想,被动摇的梦想,还有这五个月里面经受的一切反复在他脑中徘徊。
我最初想要什么呢?我只是单纯地想要守护善良的人啊!我只是想要守护好人啊!我只是想要知道所谓的平民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为什么我全力去找了,到最后却找不到一个正确地答案!
在短暂地沉默之后,老妇人和孩子们看着那个沉默寡言的流浪少年突然之间毫无征兆地开始声嘶力竭地吼叫,就像是即将彻底崩溃一样:“我是想要保护你们的啊!我想要守护你们啊!”
突如其来的歇斯底里之后,是更加彻底的疲倦,尤利塞斯双眼毫无焦距地看着那个老妇人平凡的笑脸,有某种近乎怨恨的声音在心底里响起:
死神在上,请您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不能是简单的非黑即白的!为什么不能像书里一样,一个阵营是好人,一个阵营是坏人?!为什么要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听到那个老妇人——不,那个老妇人什么都没说,那只是来自他心里的声音——这么说道:“所以,这才是被称之为现实的世界啊。”
☆、Chapter 5
男孩子们被他的突如其来的嘶吼吓了一跳,随即他们看着尤利塞斯扭曲的脸,更加大声地笑了起来:
“听听那个流浪人在说什么!他说要保护我们!”
“看看他那个脏兮兮的瘦弱胳膊!他在做梦么?”
……
“贾斯丁!”莎拉迅速地跑了过来,“你怎么又跑出来了!跟你说过好多次,天亮的时候不要……”
她一低头看见尤利塞斯浑身都是污水的样子吓得退了一步,立刻从怀里抓出手绢给他擦浑身的脏水:“对不起,对不起,我弟弟太调皮了,你别哭啊,没事的,你要是要留在这里,我会保护你的,我一会儿就去教训贾斯丁……”
“蠢莎拉!他刚刚还说想保护我们呢!”
“闭嘴贾斯丁!”
“该闭嘴的是你……”
贾斯丁这一句话卡在了嗓子里,因为在他的余光里,他看到矮矮的城墙上唯一的一个巡逻士兵直直地从城墙上倒了下来。
一根长矛猛地穿过薄薄的木头城门射了进来,正对着莎拉的后背射了过来,莎拉毫无所觉地依然在给尤利塞斯擦污水,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贾斯丁已经一下子撞向了近处的尤利塞斯,想把他撞到莎拉前面。
这是在潜意识里产生的第一反应,他想要用这个带来厄运的流浪人的性命去救自己姐姐——毕竟这是流浪人带来的厄运,他这么心安理得地认为着。
然而他扑了一个空。
原本裹着流浪人背后那个巨大包裹的布条落在了他头上,他看到那个瘦弱肮脏的流浪人把莎拉护在左手胳膊弯里,一柄大得不像话的剑被握在另一只手里。瘦得怎么看都不像是能举起那只大剑的单薄胳膊上肌肉因为用力而骤然间迸起,因为极端的瘦削,薄薄的皮肤绷在肌肉上,能清楚看出肌肉的纹理,显得非常诡异。
直到这一刻,连同那个老妇人在内,在第一次理解了,尤利塞斯说的“保护你们”或许不是一句自大的废话。
漆黑的大剑在地上拖起了火花,莎拉惊魂甫定地看着落到地上的断成两截的长矛,还有松开自己、一个人向着城门摇晃着走去的身影,腿一软,吓得坐倒在地上。
尤利塞斯低下头,数个月来第一次被自己从重重叠叠的包裹里□□的大剑剑身隐隐发出蜂鸣,好似在振奋地颤抖,庆祝主人再度获得了握剑的资格,为了守护重要的东西而拔出大剑。
他在向着城门一步一步走过去的时候,才想到在拔出剑的一个刹那,他其实什么都没有想。
本能在那一个瞬间压过了一切理智,之前几个月里反复思量的那一切,在这样本能的反应之下突然变得可笑起来。
难道要因为有人的恶行,就不去救其他人么?难道因为其他人的罪恶,善良的人就应该为此付出代价么?难道因为每个人都有的或多或少的阴暗面,所有人类都应该去死么?
他只是想要守护那个给他面包的老人,那个给他善意的小女孩,还有这片土地上善良的人,或者说人们心中的善良而已,所以,他不想让他们去经历连绵战争的苦痛,仅此而已。
他身后的那个老妇人惊得站了起来。
与贾斯丁或者是莎拉那样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不同,这位曾经在一个小雇佣兵团混过的老人没有那么天真,一个人杀过人,或是没有杀过人,对她而言只需要在拔剑那一刻看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尽管这个孩子看起来年纪还轻,尽管他看起来相当脆弱并且优柔寡断,可是他手里的那柄剑,绝对不是干净没有血污的。
红鹰军团因为女皇的进攻而全面退回北陆,他们的的离开让一直以来为红鹰军团所压制的强盗们兴奋不已,开始在南大陆恣意妄为。不过令强盗们惊讶的是,撞开格尔第大门的一瞬间,他们看到的不是惊慌失措的老人和小孩,不是惨叫着逃跑的姑娘们,而是一个瘦得不像话的男孩,拎着一把有他大半身高那么大的剑,带着一种诡异的轻松的表情,看着他们。
“我还很饿,力气不够。”尤利塞斯非常诚实坦率地跟强盗们地开了口,“所以就算你们只是普通人,我因为很可能打不过你们所有人,当然,我想你们也不会想和我打的,所以你们能自己离开这座城镇么?”
不熟知尤利塞斯秉性的人,根本不可能觉得这是句非常坦率的、出于双方利益考虑的大实话,很显然,强盗们觉得这是毫无疑问的赤.裸裸的挑衅。
莎拉呆呆地看着那个几分钟之前还被几个小孩子欺负得泪流满面的少年,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扛着一把巨大的黑剑,在那群冲过来的强盗中间溅起一道长长的血花。
“哐当——”
从旁边一个同样目瞪口呆的男孩子手里摔落下来一枚骑士学徒的纹章。
“他……真的是黑骑士……”
尤利塞斯的心情异常轻松,尽管腹中饥饿,身体也脱了力,他依然觉得前所未有地轻快,一直到因为动作缓慢而肩头挨了一下、剧痛袭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因为脱力而越来越慢了。
或许自己会死在这里?尤利塞斯这么想着。
梦魇清脆的马蹄声,带着大剑斩断骨骼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从城门外传来。
高大的骑士金发在阳光中闪闪发光,黑色的披风在风中扬起,鲜红的雄鹰在其上展翅遇飞。他独自一个人骑着梦魇一路奔驰进来,迅速地解决了尤利塞斯没来得及解决的那一部分问题。
“红鹰的骑士!”雇佣兵出生的老妇人喃喃自语,猛地退了一步。这里是女皇治下的南部萨登大陆,即使战火还没烧到此处,为什么红鹰的骑士会出现在这里?
————
“特萨,你是个复仇者么?”奈德重复了一遍问题,语气很温和,像个长辈一样。
好几次差点失控的愤怒,还有无法排解的痛苦,一直被压抑着的复仇的愿望,我是一个复仇者么?特萨突然不敢回答这个问题。假如在她接到信的那一刻,女皇站在她面前,她毫不怀疑,就算是修拉也不可能拦住她将卡特琳娜撕成碎片。
那么现在呢?我依然是个复仇者么?
“比起为席恩复仇,我想,你会更加愿意为了继承席恩的遗愿而战。”她的外祖父,上一任黑龙大公劳尔,用那种饱含着岁月的智慧的口吻这么说道。
这是个好借口,假如想要自欺欺人的话。特萨想着,苦笑了一声:“红鹰大公,我不知道。假如女皇在我面前,我不敢保证我不会为了复仇而动手,但是在我还有理智的时候,我应该还不是个复仇者。”
奈德端起那杯已经被加了七勺糖、特萨一度以为已经不能喝了的咖啡,慢慢地喝了一口,满意地舔了舔嘴唇:“我很高兴你这么回答,因为复仇者的话,我们已经有一个了,不需要第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