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萨为了降低声音没穿鞋,一路走得也不算快,一直走到山洞深处、水气充足的地方,她才停了下来,坐到地上,然后在地上画了一个魔法阵,安静地闭上双眼。
死神在上,赐予我所屠杀的有罪者和无辜者永恒的安宁。
“这是你第一次杀同类?”黑暗的天顶上传来声音,特萨睁开眼,没回答,听着倒挂着的小蝙蝠继续说道,“杀人之后来祈祷,真是虚伪得可以。”
“我知道。”特萨平静地回答,“自欺欺人,而且无用。我没有同情他们,我也没有后悔杀戮,不过既然祈祷只是让自己觉得好过一点,为什么不做呢。死神赫尔在上,他最是慷慨,无论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只要在炼狱赎过罪,都可以获得安宁。”
“特萨,你真天真。”蝙蝠吱吱的笑声传来,“炼狱所受的苦难果真是最痛苦的么?你见过这世间、这活生生的生命所制造的惨剧么?”
“鉴于你晕血,我觉得我应该见得比你多。”特萨面无表情地嘲讽回去。
“我晕血不是一开始就这么严重的!”德伯特差点恼羞成怒,“我小时候没这么严重的时候,第一次被父亲带到奥斯库特山脉,与议会签署和平条约,让厄尔半岛不再依附或是敌对于女皇、而是成为自治区,那是六十六年前的事情了,那件事极大地加剧了我的晕血症。”
六十六年前,这个数字对绝大多数人而言不算陌生,长达三年的征服战争刚刚结束,当时的皇帝威廉二世高兴地宣布自己成为大陆的主人,并且想要举办盛大的仪式进行庆祝。而议会十三大家族趁此机会联合发动政.变,血洗宫廷,立唯一幸存的卡特琳娜二世为女皇。
“我当时无聊,就变成了蝙蝠,偷偷溜进了皇宫。当时卡特琳娜二世大概才二十岁,被议会的军队捆着,拉在那旁边。”德伯特的声音有点颤抖,似乎是多年之后的现在,回想这件事本身依然令他恐惧,“威廉二世,还有玛莎莉皇后,查理大皇子,还有好几位小皇子,被捆着站成一排。
我记得本来要动手的是红鹰大公奈德·康拉丁,我听到他说弑君这种罪名,将由由红鹰家族来承担,但是黑龙大公劳尔·萨克森先拔了刀,对红鹰大公说‘你还年轻,这种事让我这个半只脚在棺材里的人来做’。”
“然后他就砍了,像毫无感情的机器一样,一刀一个,不管旁边人怎么样,他就这么一刀一刀地砍下去。”蝙蝠的声音愈发低了,似乎整个儿陷入了可怕的回忆之中,“那个时候,即使是我昏迷、被寻找我的父亲偷偷离开皇宫之后,卡特琳娜那时候的哭声也一直在我大脑里徘徊了好几天,无论怎么做,也驱逐不出去。”
“到最后的时候,大概是他已经脱力了,再或者是对着那个年纪的小孩子实在是下不去手、一时犹豫了,黑龙大公那最后一刀,砍歪了,没砍断头颅,砍在后背上。”
特萨几乎浑身一抖,听德伯特继续说:“才五岁的小皇子马卡斯被从背后砍断了脊椎骨,同时也砍断了捆着他绳索,黑龙大公大概是被这个状况惊得愣住了,居然没立刻补上一刀,眼睁睁地马卡斯小皇子倒在地上开始挣扎,马卡斯小皇子就那么拖着被砍了一半的下半身开始向前爬,内脏流了一地。”
“没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都呆呆地看着,他一路死命地去拉了已经断气的父亲威廉二世,还有母亲玛莎莉皇后,可是每一个人他都没能喊醒,最后他嘶哑着声音,用最后的力气哭着‘姐姐救我,姐姐我好疼,姐姐你救救我’,一直爬到卡特琳娜脚下,才最后断了气。”
“那个情景和惨叫声凌迟了我的神经,我没法晕过去。一直到结束,透支的精神才终于允许我晕了过去,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立刻去质问我的父亲,为什么要和这样残暴的议会结盟,为什么不能为那些无辜的人伸张正义。”
☆、Chapter 9
明明知道,隔着薄薄的山壁,外面就是明媚的阳光。
可是弥漫在这个山洞之内的黑暗确实如此地粘稠,仿佛被吸入气管深处,让人无法顺畅地呼吸。
她不知道自己思考了多久,但是她确定德伯特在等着她说出自己的答案。她曾经看过书,看过无数学者对于那场政.变的描述,也看过红鹰家族和黑龙家族的申明。书本不是一无是处的,特萨分神想着,或许它们不可信,或许它们不过是政.客粉饰之后的太平,起码它提供了那么多的论点,可以供人们思考。
特萨抬起头,眼神却很坚决,她从干哑的嗓子里挤出声音:“因为这一场屠杀缔造了大陆长达六十多年的和平,这是有记录以来最长的和平时代。即便那是恶,也不得不做。”
“哈,父亲也这么说了,可是我那时候还小,听不懂这些。”德伯特抖了抖翅膀,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于是父亲说,你知道嘉文皇子的死么?那个死在了战争中、据说战争结束的时候才十一岁的年幼的皇子。”
特萨皱了皱眉,心里突然有点疑惑,她是不是应该听下去,皇家的秘密,有时候不适合太多人知道。
“嘉文的死讯是在战争结束之后才被公布的,可是其实他早在三年之前战争开始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在与北方的王国签订和平契约的时候,嘉文皇子被当成人质送到了对方的手里,仅仅三天之后,威廉二世撕毁了合约,发动了统一之战。而作为质子的嘉文皇子,几乎相当于被亲生父亲亲手杀死。”
“父亲说,你看,你觉得马卡斯小皇子无辜,觉得他们被杀太过于残忍,那么他们对于嘉文皇子所做是不是也是一样地残忍?那么谁又应该为此负责呢?没有人,没有人会对此负责。德伯特,这个世界上的罪责不是那么明显的东西,没有人是无辜的。”
“他说,你现在明白了么,既然战争开始,谁都不无辜。出生宫廷,享受着卡佩这个姓氏带来的荣耀和优越的生活,那么这个家族的罪孽就像原罪一样刻在他们的血脉深处,无论是死在敌人、或者说自己父亲手里的嘉文,还是被议会处决的马卡斯,他们不比那些因为战争流离失所、最后冻死饿死的战争孤儿更加无辜,皇室每一个成员都吃下过沾着平民血肉的饭菜,如同我们现在的每一刻和平,都沾满了卡佩家族成员的鲜血。”
“最后父亲说,假如议会用自己的双手去选择了大部分人的幸福,我们愿意与议会分享那份罪恶。”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特萨仰着头,目光在黑暗中锐利无比,“是你父亲,还是席恩大公,让你跟我说的?”
蝙蝠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我不为任何人做事。特萨,从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放弃了厄尔半岛的继承权。我不代表任何人的意思,只重自己的考量。”德伯特的声音有些骄傲,如同他在赌.场的时候一模一样。有很多人看不出来,这个顽劣的孩子内心里面,装着比大多数人都多的思考。
特萨忽然想起皇都里那些花天酒地、腐臭入骨的纨绔贵族子弟,想起了雅维里家族总是歇斯底里的疯子,又抬起头,透过黑暗看向那个过早看过世间的厄尔半岛的小少爷,再想起让雷伊俯身致敬的红鹰大公奈德,最后想起很可能是自己兄长的年轻却疲惫的蝮蛇公爵。
人类的本性不会因为所处的位置而改变,腐臭的、或是灿烂的人们,不管在什么位置,都还是一个模样。
“德伯特,这不是我一个平民应该知道的。”特萨垂下眼睛,这么坚持着。
“蝙蝠的第六感。”德伯特想吹一声口哨,然而蝙蝠口腔的形状实在不适合这个动作,于是特萨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嘶鸣,“咳,刚才有点嗓子疼,我清了清嗓子……特萨,我总觉得你有必要知道这些事情,从我第一次看到你开始,就觉得,总有一天,你也会站到那个高度,去决定无数人的生死,到那个时候,没有时间来给你为死者祈祷。”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祈祷魔法阵的光芒慢慢地黯淡了下去。
黑魔法师放弃了祈祷,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
“德伯特,”特萨的声音透过黑暗传来,“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应该没想那么多,我记得你当时还觉得我是去挑衅你的。”
德伯特昂起蝙蝠脑袋:记仇不是个好习惯。
一道光亮了起来,特萨出现在他的视野中:“还有,我的脚被石头划破流血了。”
“扑通——”倒挂的晕血蝙蝠同学双眼一翻摔了下来。
“谢谢你。”只有这一声道谢,昏迷的德伯特并没有能听见。
特萨走回大家睡着的地方的时候皱了皱眉,雷伊不在原地。她抬起头,魔法屏障还留着一点被触碰的波动,她也伸出手,试探地摸了过去。大概察觉到是她,魔法屏障慢慢地给她打开了一道口子。
洞外的阳光灿烂而明亮,因而那一身带着死亡气息的黑色袍子就尤为显眼,他盘着腿坐在地面上,抬头看了看特萨,伸手招了招:“特萨,过来。”
特萨走过了过去,被雷伊拉到他腿上坐好,比起近距离接近的害羞或者是其他情绪来得更早的,是直观的生理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