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夏,你小时候我问你喜不喜欢音乐,我记得你说你不喜欢。那你现在是怎么回事?你又喜欢了?”夏奶奶问道。
夏仪微微睁大眼睛,然后目光慢慢沉下去。她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以一个郑重的姿势沉默着,似乎在非常认真地组织自己的语言。
“我小时候学音乐……是因为妈妈希望我学,因为我学得好了她就会开心。其实我好像……并没有觉得音乐很有趣。”
那时很多人夸她是天才,惊叹于她的年纪和她的演奏,但是那些称赞和奖杯对于她的意义,只是能让妈妈笑起来而已。
很多年之后她回想起来,觉得或许这就是她爱妈妈的方式,只是当时她不明白、没有说出口,而妈妈也没有感觉到。
“但是等爸爸妈妈离开之后,感觉变了。这几年发生好事的时候,发生坏事的时候,开心或不开心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总有很多旋律。我把它们写下来,所有情绪也就跟着平息。我觉得,我很需要它们。”
如果没有那些旋律替她起伏、吵闹或悲鸣,她也许很很难坚持到今天。
“然后最近有人说,他很喜欢我的音乐,希望我的音乐被更多人听见。”
夏仪低下眼眸,她的双手十指交叠,紧紧地握在一起。
“我慢慢发现,我会因为能够演奏和创作音乐,而感受到幸福。我听说喜欢是欲望和快乐,那我真的很喜欢音乐。”
夏奶奶愣愣地看着面前眼神认真坚定的女孩。这么多年里,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夏仪说“幸福”这两个字。
这个安静、体贴、优秀又沉默的孩子,她好像从来没有从她身上感觉到幸福。似乎一直以来夏仪很少笑、很少软弱、很少要求,她逐渐习以为常,觉得这就是夏仪本来的样子,仿佛夏仪生来就不容易幸福。
夏仪好像变了一些,好的那种改变。
夏奶奶仔细想想,她之前没有想过夏仪会改变,也没有试图改变夏仪。生活的不幸已经够让她烦心,她勉力维持日子继续运转下去,扶养两个孙辈,夏仪和夏延听话懂事对她来说就已经足够。
但是夏奶奶在此刻突然感觉到不安,这对这两个孩子来说真的足够吗?
“对不起,奶奶,我不想放弃音乐。但这不是因为妈妈。我不会去找妈妈……您和小延是最重要的人,我更爱你们,我不会离开你们。”
夏仪不习惯这样的表达,每一句话说出来之后她都要停顿一下。她尽力地说完,然后像犯错一样低下头。
夏奶奶张了张唇,沉默半晌别过脸去:“为什么跟我道歉?你要我当恶人吗?”
“奶奶……”
“高中要以学习为重,知道吗?你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不可以把成绩落下来!那个什么音乐公司,要等你成年了上大学了再说。”
夏仪愣了愣,说:“好。”
“还有你要明白,家里没有什么钱,没法买乐器也不能供你去外面上音乐课。你要学音乐,就要靠你自己。”
“我知道。奶奶……你同意了?”
夏奶奶叹了口气:“我不同意能怎么办?”
夏仪的眼里亮起光芒。
夏奶奶想,她好像从来没有在夏仪眼里看到过这样的光。她在这些年里看过所有时刻的夏仪,都没有此时看起来开心。
她没来由地,突然觉得有点歉疚。
下午夏延放学,来医院和夏仪换班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夏仪神情轻松,好像很愉悦的样子。
“奶奶恢复情况很好。”夏仪把夏奶奶的各种情况交代给夏延之后,接着说:“我今天跟奶奶聊过,她不生气了,也允许我学音乐了。”
夏延抬起眼皮看夏仪,不咸不淡地说:“你跟奶奶的事,跟我说干嘛?”
夏仪想了想,说:“上次你说我什么都不跟你说,你觉得很难过,所以……”
“我才不觉得难过!”夏延烦躁地打断了夏仪,声音稍微有点大,走廊上其他人纷纷看向他们。
夏仪皱着眉头把他拉到无人的楼梯间。刚到楼梯间夏延就甩开了她的手,夏仪问他:“怎么了?”
“没怎么。你的事你不愿意说就不说呗,你跟我说了又能怎样?我知道你喜欢的东西难道能给你买吗?你出了什么事我难道能帮忙吗?”
“不是……”夏仪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出离愤怒的夏延打断。
“自从妈妈走了之后,家里有什么事,每一次!每一次!我只能在家里看着电话,等你们什么时候想起来了通知我结果。我现在特别恨电话,我每次就只能看着它,想它怎么还不响啊,快点响吧……”
夏延的拳头砸在墙上,手指攥得发白。
“我知道,我跟不上你们,我跟着你们就是拖累,就是添乱。我不一直是这样吗?妈妈和奶奶因为我闹翻,爸爸为了给我治病赚钱结果进监狱,你为了我跟别人打架受伤。说实话,你也讨厌我吧?你也觉得,要是没我这个弟弟,你才不会这么辛苦……”
夏延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夏仪抱住了他。
夏仪微微俯下身体,一只胳膊穿过夏延的腋下托着他的后背,另一只抱住他的肩膀,她以一种亲昵又坚定的姿态紧紧抱住他。
夏延睁大了眼睛,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第44章 、有光
夏延觉得, 夏仪永远不会爱任何人。
妈妈与夏仪朝夕相处,照顾了她十几年。在妈妈一声不吭逃离的那个夜晚,还是他哭着求夏仪去追妈妈, 她才去的。
他等了夏仪一夜, 天亮她才回来,神色平静地说妈妈走了。
他绝望地问她,你求她留下来了吗?你哭啊, 你闹啊, 妈妈最爱你了,她一定舍不得你的。
那时候尚且长发乌黑,穿着蓝色碎花裙的夏仪站在家门口。清晨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她看起来非常完美,没有失魂落魄,没有悲伤,如此不近人情。
听到他的话她怔了怔,她似乎想说什么, 但是最终只是说——我没有。
她没有哭, 没有闹, 没有求妈妈不要抛弃他们。她只是按他所求的那样追到了火车站,然后送走了妈妈。
好像走的只是偶尔来做客的一个朋友, 一点也不可惜,不会再见也没有关系。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腿不好, 如果不是因为妈妈一向更偏爱她, 他怎么会求她去追妈妈?可她甚至没有为留住妈妈做出努力。
她难道就不希望能和妈妈在一起吗?她就不爱妈妈吗?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完全都不会难过, 不会伤心吗?她明明拥有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却一点儿也不珍惜。
他痛恨她的冷漠。
后来他和夏仪还有奶奶三个人一起生活, 一起被看不起、被嘲笑、当做异类,因为这相同的境遇而被迫相依为命。
某个他被打得在路边爬不起来的时候,他的姐姐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她在路灯下面站着,就像从车站回来的那个清晨,干净又美丽,和他的狼狈截然相反。
他姐姐一如既往地神色平静,在他看来甚至居高临下。她伸手把他从地上扶起来,问了一句——谁打的?他说完之后,她也只是点了点头,没再多安慰一句就把他扶上自行车后座,骑车回家了。
一回家奶奶就迎了上来,大惊失色地叫嚷着,让他换衣服,拿出各种药来给他上药,一边上药一边掉眼泪。
那时候夏仪就在旁边看着,默不作声。
他的这个姐姐没有喊过他弟弟,也没有拉过他的手,他坐在她的后座上很多次,也没有搂过她的腰。他们长年未曾相处,在别扭的年龄又重回归一个屋檐下的“家人”关系,像是两块根本不相合的磁铁,因为血缘勉强地吸在一起,怎么样都别扭。
他不觉得夏仪真正关心他,他从来没有从她这里感受到真切的爱意。
所以后来看到夏仪浑身是血,把成年男子压在地上,摁着对方的脖子说——“离我弟弟远一点”的时候,他突然觉得不认识这个人。
从那之后,他又开始叫她姐姐。这是自他们重新一起生活后,他第一次喊姐姐。
她愣了很久才答应,除了惊讶之外看不出别的情绪。
夏延有点失望,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对她期待什么。他有时候会想,或许担了她弟弟这个名头的人都会得到这种待遇。她就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输入了名为弟弟的指令后,就自然执行一系列冠以“姐姐”之名的保护行为。
所以此时此刻夏延第一次被夏仪抱住,第一次感受到和自己相似的血脉传来的温暖和跳动,头脑一片空白。
他听见他姐姐的声音,非常清晰地,非常坚定地在他的耳边响起:“我没有这么想过……我觉得你很好,世界上只有你是我弟弟,我爱你。”
夏延仿佛被什么击中,眼眸开始颤动。
他这个沉默寡言又生疏的,谜一样的姐姐,说她爱他。
她怎么可能爱他?她懂得什么是爱吗?
“你骗人,你才不爱我,妈妈也是。”他颤声说道。
然而他已经相信了。
在得到答案时,他终于明白自己在期待什么。
其实他不怎么需要被说服,在这些年里,他总是在下意识地寻找,可以证明她爱他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