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清舟语重心长又笑意盈盈地说道:“你现在有存款、有学历、有知识,已经远远超过这世界上的许多人,又没有荣誉和期望的枷锁。二十六也很年轻,你还可以成为你想要成为的任何人。”
周彬抬眼,沉默又茫然地看着他。
聂清舟慢慢地说道:“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畏惧的。”
周彬下意识地接上:“……反正我们只来一次。”
聂清舟淡淡一笑:“没错。”
这是他自己以前很喜欢的一句话,现在已经是这个孩子记忆里的一部分。就像他所说的,他们截然不同,但又会是这个世界上最默契的人。
吃完饭,周彬把自己一个人锁在客房里思考人生去了。而聂清舟也终于有了时间,可以去读夏仪给他写的回信。
他泡了一杯咖啡走到书房里,打开电脑自己的邮箱,那邮箱里果然一下子多了上百封未读邮件,从他八年持续不断投递邮件的那个邮箱而来。
午后的小区里非常安静,阳光暖暖地落在聂清舟的后背上,房间里都是屋外的桂花香气。他目光灼灼,按顺序点开最早的一封邮件。
“2013.8.10:医生说我必须对她诚实,所以我说了你来自未来的事情。她说那是我的臆想,是我的幻觉,是我自己编造的。我现在越来越混乱,我分不清楚,我想不明白……你是真的存在的吗?我们相处过的时间,你的笔记本都是真实存在的吗?我总是头疼、做噩梦还有幻听……我是不是要疯了。”
“2013.9.01:聂清舟,为什么我会遇见你。我不想遇见你,要是没有遇见你就好了。”
“2013.9.15:你到底是什么?放过我吧。”
“2013.10.15:不要再给我写信,我不想知道你的事情,可能一切都是我的幻觉,你是虚假的,我不要再想起你。看到你的信我就觉得头痛欲裂,不要再给我写信,求你了。”
……
聂清舟端着咖啡的手悬在半空,雾气袅袅地漫过他睁大的眼睛。
邦妮说,她遇见夏仪的时候,她刚刚从一场严重的精神疾病里恢复过来。
他被阳光所覆盖的后背,突然感觉到寒冷。
第100章 、信件
从二零一三年十月后, 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这种静默比指责和怨恨还让人心惊。二零一四年一月,终于有了一封新的信。
“2014.1.18:对不起, 之前写信的时候我生病了, 我也记不清当时自己都在想什么,幸好信都没有发出去。不过现在这封信,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给你。
现在我感觉好很多了, 我没有再和医生争论你的身世是否来自于我的臆想。我向她承认那是我的臆想, 但是我自己知道不是。就算是错的,我也这样相信。
看你的信觉得你现在很忙,毕竟是高三。我现在在休学中,等到夏天可能会去尝试考音乐学院。这个就算我不说,你也早就知道了吧。
今天有一个叫文森特的人联系我,他说他是经纪人,看到我唱歌的视频,想和我聊聊。他会是我的经纪人吗, 按照你在笔记本上记录的, 很快就要到出道的时间了。
你说过你是我的粉丝, 你希望我去更大的舞台,我的歌声能被更多人听见。
这是你的愿望吗?你会听我唱歌的吧。”
“2014.2.7:我今天去录歌了, 天气还很冷,中央公园的花都没有开。听说这里4月份的时候才会到春天, 春天的中央公园会很好看, 到时候我想拍给你看。我把发布出道单曲的日子定在了你的生日, 好像又应了你的命运剧本, 但是既然是在三月, 除了这个日子外我不想挑别的日期。”
“2014.3.28:我的歌发布了, 你觉得怎么样?”
“2014.4.14:谢谢,我很开心你喜欢这首歌。今天在车里看到中央公园的花开得很好看,但是没有时间下车拍照。抱歉,最近实在太忙了,觉也不太够睡。”
“2014.5.23:我拿到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了,高考加油。”
……
这段时间里夏仪应该非常忙碌,她刚刚出道的时候是她最活跃的时期,参加过很多活动,但是她在信里很少提起那些,似乎默认他都已经知晓。她在回信里只是平和地跟他说着她琐碎的生活日常,像是对着一个曾经亲密的朋友,随意地聊天。
聂清舟的手指转着鼠标的滚轮,一封一封信地看下去。在她病好的这段时间,她在信里表露出的情绪越来越少,好像已经对他心无芥蒂,安然地释怀了。
他就像曾经的蒋媛媛一样,被夏仪轻轻地推出了她心里的那条线以外,变成了一个有点特殊的“别人”。她不再依靠他,不再希望从他这里获得过多的东西,慢慢地远离他。
阳光落在聂清舟冰冷的手指上,他默默地转动着滚轮。
……
“2014.12.25:圣诞快乐,你喜欢的那首歌也是我在一专里最喜欢的歌。国外的大学生活和你在国内的差别不大,不过我现在没有什么大学生活可言,去学校会被围观,也请了很多假,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录音室。公司希望在明年上半年再出一张专辑,之后或许会更忙。”
“2015.1.17:最近在创作新专辑,有很多灵感,脑子里时时刻刻都会有新的音乐,不过好像太多了。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但是感觉有些反常。
最近我总是在想,这一年里我给你写了这么多信,为什么只是放在存稿箱里,一直没有发给你?我也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阻止我把它们发出去。
其实信的内容都很普通,如果我们能这样交流,或许也能和好如初。
我从来没有给你回信,你为什么还是每个月都给我写信?如果我真的没有看到呢?难道说这也是你所知道的命运的一部分吗?”
“2015.2.27:我好像又病了。脑子里的声音太多了,出现了非常奇怪的响动,好像一直有人跟着我说话,电流和时钟报时的声音,只有我能听见。”
“2015.3.9:越来越严重,不仅有幻听,还有幻觉,记忆空白。世界扭曲,噩梦从黑夜到白天,从梦到现实。”
“2015.4.12:我好像要死了,我是不是已经在地狱了,Hell is buzzing”(地狱在嗡嗡作响)
“2015.6.10:文森特,我的经纪人,他把我的药换了,这半年我只是在吃安慰剂。他说,我生病的时候写的歌比平时更优秀,我和我的病加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天才。
他说艺术本来就有疯狂的基因,梵高,还有他喜欢的那个作家,都是因为有精神病才会创作出伟大的作品。既然热爱就应该毫无保留,如果能留下最伟大的作品,即使以死为代价也值得。
可是我真的好痛苦,我真的无法忍受,我每天都在看见听见无数诡异疯狂的东西。
这是喜欢吗,这是热爱吗,这是代价吗?
其实你也和他一样吧!你说我是天才,你喜欢我的音乐,你一直想方设法让我去做音乐。你是因为我的音乐才喜欢我的,只要我能写出更好的音乐,就算我遇到这些事情,就算我痛苦得要命,对你来说是不是就是值得的?
你一早就知道了吗?你是故意的吗?
如果我再也不能写歌,如果我再也发不出声音,你就不会再喜欢我了吧。
你还会再喜欢我吗?
如果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如果我放弃,如果我从今往后和音乐再没有关系,这样的我你还会喜欢吗?”
聂清舟怔怔地看着屏幕,他双目通红,泪水盈满眼眶。
“我不是……”他轻声说道。
然而他还来不及说完,下一封信,她就收敛了所有的绝望和指责,甚至向他道歉。
“2015.7.21: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只要冷静下来想想,就能明白你和文森特完全不一样。
我的病情在五月达到最低谷,没办法给你写信。六月神智开始清醒,但是仍然很偏激,所以上一封信写了很多指责你的话,那不是我的本意。
其实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本意。我以为我已经不介意所谓的命运剧本了,但是生病的时候,我突然非常地恨你,厌恶你,甚至觉得你是我痛苦的根源。
我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或许一直以来我不能把这些信发给你,就是因为在心底里,我还对你怀有阴暗负面的情绪。可能直到现在,我还不想和你和好如初。
谢谢你不喜欢我的二专,你好像是唯一一个不喜欢这张专辑的人。
我明明把那些写了歌谱的纸撕得很碎,你全都拼起来了吗,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呢?我已经不记得那时候我都写过什么旋律了,原来我在你身边发病时写的歌,和二专的风格很像啊。
谢谢你担心我,我确实病了,我很不好。我开始恐惧音乐,我不想再做任何和音乐相关的事情,我实在不想再生病,不想再痛苦了。
你会理解我吗。我想作为一个正常人活下去,不是什么音乐天才,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对不起,不能再写歌和唱歌给你听了。”
聂清舟低低地说:“不要说对不起……”
从那之后,夏仪回信的内容又恢复了琐碎的日常,她似乎在慢慢好转,信件的语气平和下来,只不过再也没有出现和音乐相关的东西。她似乎确信,只要远离了音乐她就能获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