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呢,丁岩不愧是江逾白靠打架认识的朋友。
江逾白没有辩驳。他解开书包拉链,找到饭盒,倒出两张苹果馅饼,摆在米饭上。馅饼早就凉了,米饭却是滚烫的,蒸腾的热气起到了加热的作用,使得馅饼的温度直线升高。
他将苹果馅饼吃下去。那馅料绵软,不甜不腻,很合他的口味。
又或者,他的口味是随机改变的。他只是在吃馅饼时想起了林知夏的那句“我调的馅”。他认识的一些叔叔阿姨去饭店吃饭时,会要求厨师们为每一道菜品塑造一个故事——只要故事足够打动人心,食客就甘愿一掷千金。单纯的美食家早已不受欢迎了,饮食文化赏鉴才是永恒的阳春白雪。
江逾白没想到自己也会这么无聊。总之,苹果馅饼被他吃光了。
丁岩十分疑惑:“这是你家的饭盒?”
江逾白承认道:“是的。”
丁岩惊叹:“你这么节俭?还从家里带了两张饼?”
江逾白的行动胜于言语。他执起筷子,继续品尝他的盒饭。
餐厅旁边有一家纪念品商店。同学们获得了老师的准许,可以去商店里逛一逛。集合时间是下午一点半,不少学生刚吃完饭就争分夺秒地跑进了纪念品店。
商店门口摆放着一座圆盘展示架,架子上挂满了精巧的钥匙环,挂坠都是各式各样的小动物,包括海豹、海豚、海象等等。林知夏轻轻地转动圆盘,海豹海豚海象跟着旋转起来,她开心地拍了一下手:“好可爱。”
“多少钱一个?”甘姝丽问道。
林知夏翻看了吊价牌:“十四块钱一只。”
甘姝丽又问:“你买吗,林知夏?”
“我不买,”林知夏说,“有点贵。”
甘姝丽依依不舍地放开放开了海豚吊坠:“我带了十块钱……买不了。”
林知夏把手伸进自己的衣服口袋:“我有三块钱硬币,你再找人借一块钱,就能凑够十四块。”她翻找硬币的时候,周步峰与她擦肩而过。
纪念品商店吸引了一大帮游客。熙熙攘攘的人群聚集在货架之前,激起沸沸扬扬的嘈杂交谈声。
周步峰的身高偏矮小。他轻轻松松地扎进人堆,衣袖一挡,扯掉了四只钥匙环,塞进自己的书包里,转身走向了商店的门外。他的动作熟练又简洁,就像个混迹街头的惯偷。
“周步峰!”林知夏喊出他的名字。
她看见他偷东西了!
作为周步峰的同班同学,林知夏认为自己有义务监督他。她拖住周步峰的书包,小声威胁道:“你把东西还回去。不然我要叫保安,叫营业员。”
“滚吧你!”周步峰一把推开林知夏。
书包带子从他的肩膀上滑落,缠住了他的胳膊肘。他手腕用力,使劲一纵,眼球凝视着地面,嘴上还说:“你放手!放手啊你!谁认识你啊!”
整起事件的旁观者,除了林知夏,还有甘姝丽。甘姝丽算是林知夏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甘姝丽的性格很文静内向,平常说话都是慢声细语的。而现在,甘姝丽高声吼叫道:“有人偷东西!吴老师!周步峰偷东西还打人!周步峰偷东西还打人!”
吴老师火速赶到案发现场。
电光火石之间,吴老师拽起周步峰,把他扯到了餐厅里。在一大群成年人和小学生的注视下,吴老师扒掉周步峰的书包,包口大开,直冲地面,所有东西都被“哗啦啦”地倾倒在地上。
海洋馆的四个钥匙扣,静静地呈现于众人眼前。
吴老师的脸色白中泛青,青中带紫。她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额头筋脉毕现,阴霾密布,那是林知夏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恐怖的表情。
“偷东西!你又偷东西!”吴老师教训道,“你就管不住自己的手!我马上打电话给你爷爷!”
周步峰“呕”地一下放声大哭。他边哭边说:“我没偷……我想买东西!”
汹涌的泪水滴在瓷砖上,周步峰哭得喘不过来气,像是一根破裂的水管。鼻子被鼻涕堵塞,他张嘴呼吸,还指着林知夏辩驳道:“是她!她瞎说!”
多么可悲。林知夏心想。
虽然,在林知夏看来,大部分同学的智力都有一些缺陷,但周步峰的缺陷别具一格。她甚至不忍心拆穿周步峰拙劣的谎言,因为他一直生活在无边无境的虚幻之中——为了引人瞩目,他什么都能做得出。
林知夏冷静地面对周步峰的控诉,有条不紊地列举证据:“周步峰同学拿到钥匙串以后,没去收银台。他走到了商店的门外。我小声告诉他,把东西还回去,但是他推开了我。”
“我作证。”忽然传来另一个同学的声音。
林知夏循声望过去,见到了副班长唐乐琴。
唐乐琴两手拽着书包带子,立定在周步峰的面前,大义凛然道:“林知夏说得没错!你就是偷了东西!”
商店的营业员和经理相继到场。吴老师和教导主任负责善后。教导主任的脸色比吴老师更差,他们带着周步峰去了经理的办公室——那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子,室内摆着一张桌子,一把木椅,飘散着一股陈旧报纸堆积出的复古味道。
吴老师推动了周步峰的后背,命令他:“给人道歉。”
周步峰支支吾吾道:“一开始没想拿……”
他习惯了在大人面前摆出一副畏畏缩缩的战栗样子,就像《哈利波特》里那只叫做“斑斑”的小老鼠。小老鼠的真身是小矮星彼得。所有人都看不起彼得。彼得却能践踏高高在上的小天狼星布莱克。那是小老鼠的成功,也是小矮星的胜利。
周步峰表现得十分慌张。不过,那种慌张并未渗入他的内心。他的内心是平稳而安宁的,甚至可以再去商店里偷一些更贵重的东西。
真切的恐惧在哪里呢?他感觉不到。
他的恐惧,只是演技。
大人们不相信儿童能被污染。他的演技也算是纯粹的天真。
吴老师对经理说:“对不住了,我们班这个孩子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家里人都管不住他。”说着,吴老师拨通了周步峰家里的座机号码。
接电话的人,是周步峰的爷爷。
周步峰的爷爷今年已有六十来岁。他去年才动过一场髋关节的大手术,血压也高,不宜动怒。他接到班主任吴老师的来电,首先表达了自己的气愤:“周步峰又偷东西了?”
老爷爷拍响了木制沙发的扶手:“打他!吴老师,你打他!家长把孩子送到学校,是让老师教育的……你甭管别的,打!往死里打!这个小畜生!”
吴老师开启了扬声器,老爷爷的训斥声飘荡在狭窄逼仄的房间里。
纪念品店的经理听完,脸上产生了微妙的表情。他和教导主任、吴老师三个人低语了几句,声音低沉到周步峰一句也没听清。
然后,就在这时,那位经理忽然说:“周步峰小朋友,你为什么要偷东西?偷东西犯法。你是实验小学的学生,今天我们看在你老师的份上,不追究你的责任……你以后要是再犯,可就没人管你了。”
周步峰拼命点头。
这间办公室的房门敞开了一条缝。凉风从门缝中灌入,林知夏就站在门口。她旁听经理、老师还有周步峰的谈话,若有所思地静立几分钟,方才悄无声息地挪开了脚步。
江逾白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被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江逾白却问她:“你在干什么?”
“我?”林知夏指了指办公室的木门,“我刚才在收集《人类观察日记》的素材。你说,为什么大人们总是愿意给小孩子机会,并且相信小孩子一定能改正自己的错误?”
江逾白考虑片刻,回答:“小孩子不懂事。”他模仿了大人常用的语气。这一瞬间,他仿佛不再是一个年仅9岁的男孩子,他的思维方式与20岁以上的成年男人产生了短暂的共鸣。
“你知道吗?”林知夏偷偷告诉他,“14岁以下的小朋友,在法律上被认为没有刑事责任能力,不用承担刑事责任。”
她一边说话,一边和江逾白往外走。
他们两人的年龄加起来才满十八岁,竟然就开始探讨《刑法》与《未成年人保护法》。林知夏认为刑事责任年龄的标准可以适当调整,江逾白认为“判例法”的执行方式值得稍作参考。
由于林知夏掌握了太多的法律专业词汇,江逾白和她聊了十几分钟,听得云里雾里。他在意识混沌的状态中问了一句:“林知夏,你会背诵《刑法》全文?”
林知夏停住脚步。
江逾白也站直了身体。
海洋馆的大型玻璃缸立在他们的背后,游鱼在水中四散,林知夏被鱼群分散了一点注意力,随口应道:“不止哦。除了《刑法》,我还会背很多法律法规。”
“周步峰长大了,会不会触犯《刑法》?”江逾白提出一个新的疑问。
这个疑问,融合了对未来的预测,对法律的理解,还有对周步峰同学的重视。林知夏觉得,江逾白的切入点找得很不错。她和江逾白又有了新的话题,可供他们二人深入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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