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过程中, 他被榨出一身冷汗,耳鸣阵阵。
她没打一声招呼, 就那么走了。
他要是回病房找, 是不是还能找到一封手写的信?
八年前的噩梦正在他眼前重演。
池倾阳奔向电梯口, 电梯卡在八楼,他等不下去,当即转向了安全通道,从楼梯跑下去。
他又拨了一次谭落的号码,那一声声提示音像是大海里孤独的鲸鱼在哀鸣,无论它怎么呼喊,都得不到来自同伴的回应。
池倾阳问门口的保安,有没有看见昨天中午和他一起来的那个姑娘?她很纤瘦,皮肤白净,头发有这么长。
“上那边了。”保安往东一指。
池倾阳的身体如离弦之箭,他没听保安把话说完就跑出去老远。
医院东边是一排商铺。
药店、银行、水果摊、花店,和医院相关的产业链在此蓬勃发展。在往东继续走,还有个规模挺大的市场。
池倾阳看到公交站刚刚开走了一辆32路车,谭落是不是坐上去了?因为那辆车会通往深州北站。
他转念一想,邱老师还在深州,谭落不可能丢下她跑得无影无踪。
此刻的池倾阳像一个棋手,他正在和谭落博弈,预判她的下一子会落在何处。
他拦下一辆出租车,池倾阳知道邱素宁下榻的酒店,打算过去守株待兔。
就在他一只脚跨上出租车的时候,他蓦然往道路对面一看,谭落站在一家水果摊门口,正在和老板说些什么。
池倾阳撂下一句“对不起,我不坐了”,他撇下出租车司机,关上车门。
谭落没来过深州,这边的水果摊能买到不少热带水果,她以前都没见过。
她拿起一个问:“老板,这是什么啊?”
“莲雾。”穿大背心的爷爷操着南方口音,谭落没太听懂。
“甜吗?”她知道池倾阳喜欢吃甜的东西,这个要是偏酸,她就不买了。
老板打着包票说甜,他说自己在这里卖了十几年,不甜就退货,绝对不砸自己招牌。
“行,那我——”她正要往塑料袋里装,下一秒,手里的袋子被人抢走了。
谭落错愕地顺着那双手看去,对上池倾阳极为复杂的目光,愤怒、悲伤、窃喜,种种情绪揉在里头,混合成最为幽深的黑色。
“你跑出来干什么?”池倾阳克制不住质问的口吻。
谭落举起一个莲雾:“买水果。”
这么显而易见,他问什么呢?
既然他问了,她就多解释两句:“我刚才问了陈护士,附近有没有超市,我想买点生活用品。正好看到这里有水果摊,过来逛逛。”
“为什么不接电话?”
“你给我打电话了?”谭落从包里拿出手机,果然有几个未接来电,“对不起啊……我这手机有问题,有时候它自己就静音了,我都不知道有人找我。”
池倾阳彻底没了脾气。
这部手机谭落用了八年,在此之前,他自己还用过一阵子。
可怜的手机尚能使用已是仁至义尽,有些小毛病那都怪不得它。
池倾阳心想,他得马上给谭落买一部新手机。
“你跑出来,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下班高峰期,街道上车水马龙,谭落听不清他藏在话里的担忧,没有多想:“你那么忙,我不想打扰你。何况我就在附近转转,不是你嘱咐我要多动一动吗?”
她挑了半天拿不定主意,干脆回头问池倾阳想吃什么。
池倾阳不愧在深州生活了四年,他已经彻底融入这里了,每种特产他都叫得上名。池倾阳不说自己的喜好,他跟谭落挨个讲解水果的味道,让她来挑喜欢的。
选完商品,老板报了价格,池倾阳先她一步亮出付款二维码。老板认识这位池医生,主动抹去零头。
谭落没想让池倾阳破费,有点不好意思:“我一会儿把钱转你。”
她不愿亏欠的心态和以前一模一样。
“不用转了,你跟我客气什么?”
他把所有袋子都拎在手里,不让谭落提重物。空出来的那只左手,下意识向她那边探了过去,想要牵起她。
正如街上其他手牵手的情侣那般。
不巧的是,谭落抬了下手,去扶从肩膀下滑的包带,他只捉到一股夹带着果香的空气。
“池倾阳,你要值夜班吗?”谭落不知发生了什么,自顾自地问他今晚打算吃什么。
池医生有些失落,悻悻地把手插回兜里:“不值,我去食堂随便吃一口。”
“那个……你宿舍有厨房吗?”谭落耳根像是染了血,“不然,我今晚给你做饭吧。”
在池倾阳听来,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深切直白的一句情话。
连水果摊老板都听懂了:“池医生,介是你老婆啊?好靓女喔!”
谭落红着脸摇摇头,溜进了前面的超市里。
池倾阳爽朗地对老板说:“现在还不是,我努力。”
夏季,天黑得晚,太阳被天空挽留,扯长了黄昏。
再过一会儿,夕阳才会溺毙于橙红的海。现在楼道里虽然有光,但是光线都被压得沉甸甸的。
池倾阳住的宿舍楼没有电梯,谭落跟着他爬楼,爬到四层,喘得厉害。
医院提供的职工宿舍环境不算特别好,池倾阳说这是学校免费给他住的,他也不挑。
“我想攒钱买房,所以省了些。”他有点不好意思。
谭落听出他话里的潜台词,忍不住笑了:“干嘛呀……我又没嫌你,我觉得这里挺好的。”
她说自己住的地方才叫差劲:“当初要不是邱老师收留我,我恐怕要去睡桥洞。后来我一直住五平米的小单间,你知道五平米有多小么?”
“邱老师很简朴,她家不大,没地方给我住。我一开始住她家都是打地铺,睡在客厅。这么睡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我就搬出去了。”
她说自己住的小房间常常漏水,房东也不管,地面永远都有一层水珠。
在那里住了两年,她患了风湿病,现在刮风下雨,关节就容易疼。
谭落给池倾阳讲那时候她是怎么生活的。
她不像当年那样,披着一层脆弱的自尊心。她好像已经彻底不在乎了,可以把糟心事当做笑话去讲,言语轻巧。
池倾阳知道五平米的大小,也知道潮湿不好受,因为南方有回南天。
但他不知道谭落过得这么苦。
前两天见到邱素宁,其实池倾阳是放心了一些的,他想着谭落这些年有人保护,不会过得太差。
是他想错了。
谭落的生活,顶多是从生不如死,变成了姑且能活。
没人有义务给她特殊的关照,她永远只能靠自己。
池倾阳掏出钥匙开门,谭落特意问了句:“你室友今晚回来么?”
男人的手抖了下,没能一次性把钥匙插进锁孔里。
“他不回来,”池倾阳把东西拎进去,给她拿了一双拖鞋,“我家只有男士拖鞋,你将就一下。”
谭落趿拉上拖鞋,拎着东西走进厨房。
池倾阳没有跟随她的脚步,而是回到卧室,匆匆收拾起自己的床。
书桌上散着好几支钢笔。
这都是他练字用的,他曾经用这些笔,一遍一遍碾压过谭落的字迹。
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这些笔更懂他八年来的相思。
他正收拾着,忽然想到谭落腹部的伤口没拆线……
当头一盆冷水,把所有浮想联翩彻底浇灭。
对患者动歪脑筋,他也太不是人了。
“池倾阳,你的菜板在哪?”
他从沮丧中回过神:“我马上来。”
谭落的手脚很麻利,这么一会工夫,她把菜都洗完了。
她挂着围裙在厨房忙忙碌碌,池倾阳站在门口,恍惚间回到了高中,那时候在小红楼里,谭落也经常陪李淑芳下厨。
他每次路过厨房看到那一幕,都会莫名地感到温暖。
但是,他不再是当年那个被爷爷奶奶宠大的小孩了。
池倾阳走到她身边,在碗柜下方取出切菜板,然后主动从她手里接过刀:“我来切菜,你别伤到手。”
谭落很惊讶:“你会做饭了?”
“嗯。”
他眼帘低垂,拿刀的动作很标准。谭落看了不禁调侃一句:“当外科医生的果真不一样,切个菜都这么一丝不苟。”
“是你在信里说的,要我过得好。”他的动作停了一拍,“所以,我有学着照顾自己。”
谭落张了张唇,没能说出什么,最后抿了个浅浅的笑。
过了好久她才说:“嗯……那挺好的。”
“哪里好?”池倾阳压着眉看向她,没法认同她的话。
“我照你说的做了,可你没有。你总是骗我。”
谭落抬不起头来,一味地搅动着灶上的汤罐来缓解窘迫。
“我也想照顾好自己的……”她无力地为自己开脱,或许是心虚,她的手变得很凉,“可我以前做不到啊,我现在不是做到了吗?”
“你现在也做不到。”
男人的话那么冷,怼得不留余地,谭落被伤到了,心里一刺一刺地疼。
难道是她贱,喜欢过苦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