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种事哪能说收手就收手的,人心不足蛇吞象。沈乐安就是这样,一边挣扎着想要回头,一边又写不出好东西,作品为了迎合大众市场,越写越烂,越写越狗血、低俗,但偏偏还真的能赚钱。”
“他那通电话好像是想让沈老头给他最新的作品背书。沈老头发了飙,骂他无耻。他说:‘一个文人一旦出卖了自己的信仰,往后的作品就再也找不回灵魂,你那种面目全非的东西,不要拿来脏了我的眼。’”
“我猜沈老头大概是跟这个儿子决裂了,反正在我们面前是从来没提过,迟晏肯定也不知道。”
顾嘉年听到这里,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暗自庆幸自己还真是瞎猫碰到了死耗子,找对人了。
原来沈教授和他儿子之间,竟然还有这么一段不为人知的龃龉。
她蹙着眉头思索着,觉得心里的疑问逐渐得到了解释。
难怪沈教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这件事里,不仅迟晏有心结,沈教授自己更是有难以跨过的心结。
——“别说写序了,我们送过去的打印试读版,他都没拆封。”
——“先生并不愿意看我的书,送去几次样稿都被退回了。”
顾嘉年心里猜到了几分沈晋的心理。
愤怒倒是其次,更多的或许是痛惜。
沈先生一路旁观沈乐安做错一次选择后,再也写不出任何像样的东西,反而屈从于金钱**,越走越偏。
他下意识地觉得迟晏或许也会重蹈沈乐安的覆辙。
所以他不愿、甚至是害怕看迟晏的新书。
他怕继自己的亲生儿子之后,再次看到一个面目全非的灵魂——来自他最得意的学生。
“文人一旦出卖了信仰,往后的作品就再也找不回灵魂。”
沈教授的话其实没错。
顾嘉年想起去年在爬墙虎别墅,迟晏曾经给她看过的那十六个截然不同的开头。
连她都能看出来哪个是他的风格,他自己却始终难以定夺。
在长期模仿另外一个人的文章、亲手抛却自己的写作模式之后,再写出来的东西难免会带上属于别人的印记。
从二十岁到二十三岁,迟晏代笔写完《荒原》之后,有三年的时间没有写出过任何新作品。
可想而知,那三年里,他拼命地想要找回自己,那无数张弃稿上,那十六个五花八门的开头里,统统写满了他的彷徨无措、挣扎与不自信。
可迟晏终究不是沈乐安。
他有底线,有年少时期不可一世的骄傲与信仰。
因此,哪怕现实消磨下走错了一次路,哪怕蹉跎了三四年的时光,哪怕此生永远不再提笔。
他依然在挣扎着,想要找回他自己。
顾嘉年想到这里,眼眶有点热。
她爱的人,就算曾经被现实短暂压弯过脊骨,哪怕满身土与泥,依旧是那个清风霁月的耀眼少年。
顾嘉年站起身,讷讷地向郑齐越道别,而后匆匆走出中文系办公楼。
冷空气让她镇定下来。
——那么,只要沈教授能有机会看看《林中人》,他就该明白。
——他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学生,在渡过那程布满泥沼的山水后,没有辜负他。
*
十二月进入中下旬。
昼山接连下了几场雪。
南方的雪不如北方那般狂烈,而是时不时雨里夹些雪粒,偶尔又是细密的雪沙子,绵延悱恻。
昼大新生们进入了第一学期最后阶段的考试月。
沈教授的文学鉴赏课虽然没有考试,但有一个大作业。
学生们需要挑选一部作品,写一篇鉴赏小论文。
上课的毕竟都是大一新生,要求不高。这鉴赏小论文不用太长,四五页就行。
这工作量并不算多,班里大多数同学都早早地就交了。
可直到大作业截止的那天晚上,顾嘉年才敲响沈教授的门。
几分钟后。
年近六旬的教授目光震动着,视线掠过女孩子明亮的双眼和眼底青黑的眼圈,慢慢落回到桌上那叠厚厚的文稿上。
封面写着。
《大兴安岭的林中人》鉴赏与分析。
作者:昼大中文系大一三班,顾嘉年。
原著作者:砚池。
教授伸出布满皱纹的手,翻了翻页码。
四十九页。
那么厚厚的一捆纸张,与其他学生们交来的四五页的论文相比,如同深海对沟渠。
十四天的时间里。
四十九页的论文。
说是逐字逐句分析都不为过。
冬日灰闷的暮色里。
老教授倏地抬起头。
“沈老师,”面前的女孩不卑不亢与他对视,将手中的《林中人》打印稿一并递给他,眼睛弯起来,“我的作业请您一定要仔细批改,可以对照原著。”
她年轻的脸上挂着难以掩盖的困倦与疲惫,声音却轻快:“我熬了好多个夜呢。”
第50章
风穿行在凌晨六点的大街小巷。
昼大教职工楼,三室一厅的老旧公寓里,古朴而整洁的书房。
天边泛白的时候,窗外的路灯堪堪熄灭。
年近六旬的老教授终于放下手中那沓厚厚的文稿。
枯坐了十几分钟之后,他抬手摘下老花眼镜,端坐的肩膀缓缓塌下来。
抚着太阳穴,叹了一声。
深冬的清晨,万籁俱寂。
窗外连只鸟都没有。
教授珍而重之地将那叠论文重新整理好,收进文件袋里,这才站起身,打算去客厅里倒杯水喝。
熬了一夜,脚步有些不稳,可神情却无倦意。
他打开门,发现同样年迈的妻子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脸色有些担忧。
“老沈,年纪大了可悠着点。改作业而已,白天再做嘛,何苦熬一整夜?你这固执的脾气可得改一改。”
沈晋朝妻子点点头,难得没有反驳。
经历大半生风雨,走过世界各地几十个国家的教授,此刻满眼浑浊血丝,喉头有点哽:“是,是我太固执了。”
他喃喃着妻子听不太懂的话。
“我只是熬了一夜。”
“我的学生,他熬了好几年呢。”
*
冬愈发肆意。
昼夜都是凉风与雪。
顾嘉年向陈妤请了一周的假,终于有时间门准备各科的期末考试。
前阵子忙论文,不免落下了点复习进程,只好又熬了几个夜。
圣诞前一天的下午,她终于考完了最后一科中国古代文学。
交完卷,顾嘉年松了口气,在位置上趴了一会儿,太阳穴如同针扎一般泛着疼。
这次好像确实有点过了。
连轴转了两三周,再年轻的身体也有些难以承受了。
好在都结束了。
等助教清点完试卷,同学们陆陆续续走光之后,顾嘉年才站起来。
她裹紧身上的棉袄,敛目走出教学楼外。
冬日半午的风拢过满地干枯的落叶,卷起她裙角与微濡的发。
上了大学之后,顾嘉年几乎春夏秋冬都在穿裙子,只是材质、风格不同罢了,像是想要把臃肿土气的少女时期曾经做过的长裙梦,全都弥补一遍。
风大到仿佛要吹倒人。
顾嘉年闭了闭眼,稳住歪斜的脚步,踩着满地的积雪往寝室走去,一路上使劲把手缩进衣袖里。
没走几分钟,鞋子里的脚趾便没了知觉。
昼山的冬天虽说温度比北霖要高,可体感并不好多少。
空气里弥漫着属于南方的濡湿水汽,那水汽里又带着冰碴般的冷意,从四面八方将人密不透风地困住——便连每天穿的衣裙鞋袜都是湿湿冷冷的。
前段时间门一直起早贪黑写论文,顾嘉年的手指平生第一次长了难看的冻疮。
伤口又疼又痒,挠破了会结痂,一根手指肿到两倍大。
风从棉袄下摆灌进去,遍体寒凉。
顾嘉年快步走回寝室,热热的空调风一吹,脑袋里的眩晕感更深了一些。
上下眼皮也止不住地打架。
她脱力般趴在桌子上,用手指来回捏着酸痛发麻的后颈,又翻出一块巧克力塞进嘴里补充糖分。
耳朵嗡嗡作响,依稀间门听到两个室友在讨论文学鉴赏课的大作业。
陈樾的语气里带着惊喜:“我竟然得了A-,我感觉我写得很敷衍啊,没想到沈教授人这么好!”
林笙的运气就没这么好了,看着页面上那个“B-”唉声叹气。
顾嘉年听着她们的谈话,迟钝的大脑闪过瞬间门的清明,摁着脖颈的手指蓦地顿住。
文学鉴赏课的论文,出分了?
两个姑娘查完分数,叽叽喳喳地说了一会儿别的,又来问顾嘉年:“嘉年,你查了吗?”
“还没有,”顾嘉年仍然趴在桌子上,咬了咬舌尖逼自己打起精神。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马上查。”
话是这么说,可脑袋太沉了,实在是抬不起来。顾嘉年睁开眼,索性用额头抵着桌沿,伸手摸到手机,低着头摁开。
昏暗的寝室里,手机屏幕发出莹莹亮光,照亮她的脸。
僵硬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操作着,登上查分系统。
等待系统刷新的那几秒里,狂轰乱炸的心悸感甚至比高考那次还剧烈——起码那次她心里有底,可这一次,她并没有足够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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