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绒在公寓里收拾行李。
暑期有四个月那么长时间,她可要好好玩个够。不过用对格鲁伯先生的话来说,还是没办法放松练琴, 为了比赛, 每天仍然需要练上四五小时再去做别的事……
家里人很早就叫她去航空公司购买回国机票, 但白绒对父母坚决表示,今年夏天打算变勤劳一点, 去当家庭教师赚钱。这句话直接把妈妈感动得愣住了,虽然非常想女儿,最后还是决定支持她的“成长”。
谁知道真实原因其实是那葡萄酒庄的吸引力……
“咔!”
白绒关上小箱子,终于将贴身行李准备完毕。大部分衣物早在几天前就已寄到波尔多, 现在她已经没什么需要再整理的东西了。
如杜蒙教授所说, 她确实“又懒又拖延”。那些行李其实是她从半个月前就开始整理的, 每晚添一点, 每晚清理一遍……
懒归懒,她的生活并不是毫无秩序或脏乱的, 懒人的最高境界是要躺得舒服——所以,平时打扫自己的房间、整理卧床这一类的事她还是很愿意做的。不过, 她容易犯拖延的毛病, 只好提早半月就开始准备。
俞甄艺认为这太夸张了。
如果是俞甄艺要离开一个地方, 五分钟内就能拎起箱子走人。
*
白绒到客厅去时, 俞甄艺正在那儿对着画架发呆。
由于表情过于阴森冰冷, 令白绒产生了好奇心, 不觉放轻脚步,走过去观望:“在画什么?”
“你不知道吗?”
俞甄艺转头,盯着她,说话声有些颤抖,阴森森的。
白绒怔住,被这目光盯得后背发凉,“知道什么……”
“哦,我好像忘了告诉你。”俞甄艺的表情变得紧张起来,“你有没有听说过这类事?”
白绒也紧张了,低头凑过去,“什么事?到底怎么了……”
“社会边缘的那一群人,他们掌控着黑暗中的权势与力量,让人不得不听从他们的命令,为他们做事。像这类可怕的帮派,如果有新成员加入,往往会烧掉一幅高仿的名画来纪念——这类画可卖几千欧元。”
白绒的视线转到她的画笔上,呼吸不太平稳:“你、你现在正在为他们作那样的画?”
俞甄艺垂下头,神色黯然,“我是为了钱才接这样的交易。你要知道,这很危险,假如画得令对方不满……”说着,她凑近白绒耳边,“他们,就会,这样——”
她拿手背在脖子上迅速一划。
白绒:“啊!”
白绒差点受惊仰倒,与此同时,俞甄艺“扑哧”笑出声来。
反应过来后,白绒埋怨地瞪着对方,“你竟然会开玩笑?太难得了。”
说完白绒便愤愤走开了,到阳台上去修剪盆栽植物。
她可是很清楚,等她走后,这个室友绝不会管这些花草的。
俞甄艺看了看墙上的钟,“你要走了?”
没等白绒应声,她又疑惑道:“教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女孩学琴?你似乎真的很有耐心。如果是我,永远无法想象每天跟小孩打交道是什么样。”
“还好吧,欧佩尔一看就很机灵,教起来一定很轻松,不会花太多时间。她又不是要成为职业小提琴手。”
打理完花花草草,白绒回房换了衣服出来,被俞甄艺叫住:“你听过什么好听的作品名?”
“作品名?”
俞甄艺窝在沙发上咬笔杆,冷笑道:“我正在给这幅画取名,需要学习参考一下。取名这种事,我实在不懂。我讨厌为作品取名,作品本应该都是没有名字的,最好像古典乐曲那样以序号标注。但画廊说,每幅画都需要一个名字。有名字的东西才能卖钱。”
白绒摸着下巴想了会儿,“让我想想,这世上好听的作品名可太多了,比如……爱尔兰民歌《The Last Rose of Summer(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奥地利作曲家恩斯特还根据这首老歌改编了一首小提琴变奏曲,很好听。”
俞甄艺看着在落地镜前转身的女孩,“有点像你。”
“是吗?”白绒低头看看,一件法兰西式清新风格的连衣裙,并不是什么红裙子。
俞甄艺收回目光,语气黯淡:“不过,你的夏天好像才刚刚开始,应该不是最后的玫瑰。”
白绒顿了顿,走过来,坐到她旁边,看着画思索了片刻,“《Golden Days》怎么样?听起来感觉金光闪闪的,很符合你这幅画的色调。你是画画的人,一定很懂???*金色的美感……”
“不,对于画画的人来说金色其实并不是一种颜色,yellow才是。没有金色这种颜色。”
白绒愣住,“啊?我很喜欢的一种颜色,你竟然说它并不存在……”
“这是事实,你说的只是金属表面的一种质感。”
好吧,白绒还是很信俞甄艺的。这位室友的眼睛可是厉害得很,天生能辨认上千种颜色,飞速扫一眼,就能区分开任何两种极其相近的色度。
白绒把视线从华丽的黄色系油画上移开,“风格好奇怪,为什么想到画这样一幅画?”
“有一天夜里,我忘了吃晚餐,睡着后感觉很饿,梦见天空在下金子般的雨。”
“……”
白绒想起什么,突然狐疑地问:“你今天吃饭了吗?”
俞甄艺没有回答。
白绒摇摇头,叹口气,嘱咐道:“冰箱里我给你留存了很多即食食物,你平时随时可以拿来吃……”
“这么年轻怎么像在当我妈?”
白绒:“……”
“因为你太让人操心了,饮食不规律,作息不规律……这要是在我家,我妈早就崩溃了。”
“你是在炫耀吗?”
“啊?”
“炫耀你有母亲。”
“你不是也有吗?”
俞甄艺冷笑,仰头靠在抱枕上,盯着天花板,“她根本不管我。在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我故意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妓.女一样,化着浓妆在北京华丽的大马路上扭臀走来走去,夏天穿暴露的吊带裙,她都完全不在意。那时候,她还没有嫁给一个富有的中年男人,只带着我每天在贫穷中挣扎。当我的身体发育起来,她就开始介绍我跟一些有钱的男人往来,希望我立刻嫁出去,给她带来收入……”
白绒无法接话。
俞甄艺盯着她,“所以我羡慕你有那样的父母,作为家中独女,衣食无忧,将来无论从事别的什么工作,人生都能被允许失业一千次。”
白绒不禁抚额感叹:“一定要这样设想吗?听起来也太不吉利了吧,谁会失业一千次啊。”
跟这室友聊天很难轻松起来。
*
只有在将来回看1982,才会知道,这是波尔多产酒历史上最伟大的一个年份。许多绝佳美酒盛产于这一年,陈年能力极强,被珍藏到了很久很久以后。十年过去,二十年过去,人们只要再拿起当时的一瓶玛歌、拉菲或拉图名庄葡萄酒,瞬间就会勾起82年这个夏天的灿烂记忆。
此时,白绒是一无所知的。
这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她只是提了一个轻巧的行李箱子,背着琴盒,一如既往慢悠悠地走路,下了楼去。
一位司机已经很周到地等在那里,站在银白色车门旁。
对方是提前来电通知过的,说是专门过来接送她。
五月下旬,春末夏初的季节,微风轻抚过法式碎花束腰裙。女孩从淡黄色的建筑楼下走出来,身影经由黑暗的过道步入柔暖阳光下,裙角浮过碎光叶影。
司机过来先为她开了门,然后接过她的东西,去后备箱放置。
白绒靠近车后座,视线刚落下,就定在一抹灰蓝色的身影上。
她的脸上有些愕然。
男人正坐在里边座位上,优雅地跷着腿,抬眸,脸上表情淡淡的,嘴角挂着一点习惯性的客气笑意。
“好久不见,白小姐。”
他穿着一件质地看起来很舒适的灰蓝色衬衫。透过车窗的阳光令那颜色显得暗沉复古,更衬着白皙的脖颈皮肤。脖颈与下颌的线条很明晰,叫人一眼扫过去就能直观感觉到本人的气质、姿态。
那双褐色眼瞳注视着白绒。
他在等她接话。
白绒反应过来后,才颔首坐进去,笑着打了招呼:“好久不见!纳瓦尔先生。您怎么在巴黎?”
纳瓦尔没有立刻回答她。
他的视线轻飘飘落下,覆在她身上,见女孩那头发已经比冬天时长很多,松松软软的发质在阳光下褪去了乌黑色泽,显出暖柔的棕色来。
他收回目光,“几天前我过来办事,刚忙完,正好顺路来接您。”
近三个月没有听到这男人的嗓音,白绒还有点晃神,有种久违的感觉。但这次,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感觉他眼中多了一点微妙的疏离。
司机放置好行李后,过来关好车门,上车。在启动油门前,纳瓦尔叫住了司机,让他稍等。
他看向白绒,“白小姐,抱歉,我因为个人的特殊习惯……一般不乘飞机,非必要情况外出都是乘火车或邮轮,所以,这次安排的行程是乘火车回南方。不知道您是否觉得麻烦或不舒适?如果您想乘飞机前往波尔多,我可以安排人给您单独订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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