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放在口袋里,不停捏着里面那张准考证,偶尔会被纸张折起的尖角戳到也不在意。
公交车来来往往,温辞始终没上车,骨子里假装被磨平的执拗和倔强在这一刻蠢蠢欲动。
她想逃离。
逃得远远,像记忆里的人一样。
逃吧。
逃吧。
逃吧。
耳边仿佛有人在低语,带着诱惑的魔力,温辞深呼吸着,一转过身却愣在原地。
卫泯松散地站在暮色里,肩膀靠着站台的广告牌,垂着眼看她,“去哪儿?”
温辞不敢看他,低着头,没有底气地说:“回家。”
之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算了。”他忽然说。
温辞抬头看他,想问什么算了,他忽然靠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她还没来得及问出声,卫泯毫无预兆地拽着她往前跑,风声在耳边呼啸。
“跑快点,小心被人看见,明天又上学校传我们的八卦。”
温辞不由得加快了速度,但他手长腿长,她难免有些吃力,跑过半条街,温辞反甩开他的胳膊:“等……等会。”
卫泯呼吸都没怎么变,看着她弓着身,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半蹲在她面前:“还好吗?”
她胸口急促起伏着,摆手说没事:“走吧。”
她竟也没问去哪儿,卫泯盯着她脸看了几秒,轻笑:“不怕我把你卖了啊?”
“你会吗?”温辞眼神认真。
他反倒先退了,“不敢。”
温辞同他走过热闹与繁华,穿进一条寂静的小巷,拐了几个弯,面前视野豁然开朗,是一家修车行。
门口清出一片空地,停着几辆摩托车。
“在这儿等我。”卫泯独自走进门铺里,隔得远,听不见人声,只一会,他拿着一串钥匙从里出来,回头朝里喊:“是门口这辆黑色的吗?”
里屋传来人声:“就那辆,你注意点,小心被交警扣住。”
“放心。”他走下台阶,取下挂在车把上的头盔走到温辞面前,“你不是想当一阵风吗?”
他抬手将头盔扣在温辞脑袋上,内壁的柔软紧贴着耳朵,温辞看见他唇瓣一张一合:“这个有点难,我可能办不到了。”
“这个估计要等我死了才能办到。”温辞瓮声道。
“……”卫泯愣了两秒,忽地抬手往头盔上一拍,护目镜遮住目光里的温度:“胡说什么呢。”
温辞被他语气的严肃和认真吓到,很轻地缩了下脖子,没有再说胡话。
卫泯也从一旁的车子上拿了个头盔,长腿一跨坐到摩托车上,单脚点着地,眼眸漆黑带着点点笑意:“上车,带你去兜风。”
温辞心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戳了戳。
她小心翼翼坐上去,手一直避着没碰到他,一时脚没踩稳,戴着头盔的脑袋重重砸在他肩上。
“对不起。”温辞慌张地道歉,也顾不上那么多,手忙脚乱地坐直身体:“好了,你没事吧?”
“没事。”卫泯发动了车子。
嗡鸣声在耳边回响,摩托车在大街小巷匀速穿过,晚风吹在手背上,带着几分凉意。
卫泯很快开出了市区,车速也提了起来,风变得急促,道路两侧的树木和灯光像一帧帧模糊的剪影。
温辞人生里很少有这样极限的时刻,心提到了嗓子眼,抓着车底座两侧横杆的手在不知不觉间挪到了他腰侧。
高度紧张之下,她没有注意到男生的身体有一瞬的僵硬。
速度越来越快,耳边只剩风声。
越往外开,视野越开阔,安城地处丘陵,没有高山也不似平原,城市处于起伏之中。
低矮的山野连绵。
一路飞驰,绿树路灯稻田,万事万物都被甩在身后,眼前只有沉默的少年和疾驰而过的风。
温辞的心渐渐开阔起来。
她闭着眼,风声更响。
卫泯几乎绕着整个安城的外围骑了一圈,车速慢下来时,风声也跟着小了,天早就黑了。
夜色中霓虹跳动,斑斓的星光高悬。
温辞手脚都有些发软,头盔碰到他的后脑,两块硬邦邦的东西撞在一起,咚咚直响。
“怎么了?”他戴着头盔扭头看了一眼。
“没事。”
摩托车在山道缓慢行驶着,卫泯最后将车停在一处凉亭附近,站在那儿能看见大半个安城。
温辞和他并肩站在一处,入目皆是交错纵横的光影,像星星坠落凡尘,熠熠生辉。
夜色寂静,山林深处的钟鸣声忽远忽近。
也许是当下氛围使然,也许是她迫切地想找一个人诉说,温辞打破了这一晚上的沉默:“我有一个堂姐——”
卫泯在她开口的一瞬间,扭头看了过来,温辞没有看他,自顾说道:“她是我们家里的第一个小孩,本来应该是很受宠的,但因为我奶奶重男轻女,我大伯母就对她要求很高,家教特别严,她几乎没什么玩乐的时间,只要考试没有拿到第一名,就会挨骂挨打。高考结束后,我堂姐去了北京,但我大伯母仍然觉得不够,要她考研,还花心思送她出国读书,镀得金越多越好,我四岁的那年,堂姐如我大伯母所愿出国了,但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她出国不到一年就音讯全无,直到今天,我们都一直没有她的消息。”
世界之大,一个人何其渺小。
卫泯没有多问,只是安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我爸妈可能是杯弓蛇影,从小到大都不敢对我有什么特别高的要求,但我一样没有选择的自由,他们怕我走得太远,像我堂姐一样消失不见,总要把我放在他们眼皮底下才安心,我从小学到初中都在我爸爸单位底下的附属学校读书,学校里不管是老师还是班主任都跟我爸爸认识,到了高中,我好不容易考出来了,老郑又是我爸的大学同学。”温辞自嘲似地笑了声:“可能到了大学,我爸还会是我专业课的老师。”
她人生里的每一步,都被提前刻上了标签,没有惊喜也没有意外。
像一湖沼泽,泛不起波澜,连石块掉进去,都只能被吞没。
“我是人,不是物件,没办法他们想放在哪里就可以放在哪里。”温辞想起过去每一次无用的挣扎,每一次试图做出的努力都被父母三两言语粉碎,心中一阵无力和委屈。
她憋着眼泪,轻不可闻地说:“我也想要有选择被放在哪里的自由。”
眼泪什么时候落下的,温辞都忘了。
只记得脸颊被指腹轻轻蹭过的触感,一晚上没怎么吭声的卫泯站在她面前,双手捧着她的脸擦掉她的眼泪。
这一刻,他们都忘了这样的动作是否超越他们现存关系的界限。
她需要诉说,而他正好是那个倾听的人,安慰似乎只是附属。
第11章
温辞长到这么大,几乎很少掉眼泪。
在别的小孩还要通过掉眼泪来获取父母更多的关心时,她已经被柳蕙和温远之全方位的关照着。
哭泣在他们面前得不到任何多余的关注,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被看作成无能和脆弱的表现。
他们无法理解,我们已经把全部的爱都给你了,你的眼泪是从何而来,又是为什么而流。
眼泪当不了利剑,也成不了盔甲。
它一无是处。
温辞像是才意识到这一点,猛地偏开了头,回避似地躲开了卫泯的视线。
他也没说什么,抹掉指腹间的水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问:“回去吗?”
她快速擦了下眼角,话音里还带着哭腔:“嗯。”
卫泯先她一步离开了凉亭,走到车旁拿起头盔戴好,又取下另外一个递过去,忽然问:“想不想学骑摩托?”
“啊?”温辞很诧异,下意识问了句:“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他意有所指地说道:“我们这个年纪,不正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时候。”
她安静地戴上帽子,手在底下摸了半天也没找到暗扣的位置。
“怎么这么笨。”卫泯轻笑了声,伸手帮她调整好暗扣,冰凉的指节擦着她的下巴,“好了。”
他又抬头,对上她的目光:“想学吗?”
“说实话。”温辞整颗脑袋都在头盔里,腮帮子鼓鼓的,看起来有些呆萌:“不太想。”
卫泯斜坐在车上,闻言只是笑:“为什么?”
“腿短。”
“……”他放肆大笑,笑得毫无顾忌,眉眼都生动起来:“也有适合你腿长的摩托车。”
“不要。”她拒绝得很坚定。
“好吧。”卫泯没再强求,“怎么选择是你的自由。”
山野阒寂,他的目光安静而温和,温辞的内心却突然像是掀起了一场海啸。
风平浪静后,埋藏在深海之中的那间玻璃房出现一道裂痕,房里的人安静地坐在角落。
她在等待下一场海啸,那是自由的号角声。
下山的路一片静谧。
卫泯的速度不是很快,温辞没再揪着他的衣服,道路两侧的光影忽明忽暗,她长吸了口气。
山野间林木的气息浓郁。
“都是灰。”卫泯忽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