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头上毛巾扯下来,又踮脚望望远处的姜时念,撇嘴,口无遮拦道:“之所以把三哥当神一样,言听计从生怕惹他不高兴,还不是因为三哥自己太强,你们打压那么多年都按不住,到最后还得三番五次去美国求着他回来掌家,他肯答应就不错了。”
沈惜把毛巾一丢,小声咕哝:“我就说别在云南多留吧,亲眼看见他们俩安全就行了呗,万一碰见怎么办,这下好了,但愿三哥能瞒得住,反正你们这些大人神经都绷紧点,要是因为家里人让嫂子跑了,我三哥疯起来真的会搞死人。”
姜时念被沈延非牵着,乘酒店内专车到入住的别墅门外,许然正好打来电话,距离之前那一通不超过五分钟。
沈延非自然而然开了免提,一手环绕压着姜时念的肩,一手看似闲散地托起手机,让许然声音更清楚。
许然深吸口气,语气利落不做作,言辞恳切地开始输出。
——“哥,对不起这几天没顾得上关注沈宅的情况,没想到老爷子会突然不声不响带人去云南,他是1号半夜到的,沈家嫡系除了实在走不开的,基本都去了,他们最开始到的不是腾冲,是嫂子录节目的镇里。”
特殊的日期,姜时念立刻记起1号是什么日子,她跟组进山,跌落失踪,沈延非找她到天黑。
许然这一段说完,继续火力全开,严格遵照沈延非很早前就吩咐过他的人物关系,一句一句往人设上贴。
——“当时你们已经离开山里,去了西双版纳的医院,老爷子知道你没事,据说当时很失望,后来又转道去了版纳,亲眼验证你跟嫂子都有惊无险,就扫兴地直接去腾冲度假散心了。”
许然满腹的潜台词,相信三哥不用听就懂。
【哥!沈家听说嫂子在山里出事,老爷子吓个半死,沈惜都哭了,一家人连夜包机启程,大半夜赶到镇里想确定你们安危!在版纳医院压根儿没敢露面,趴门缝看的!怕留下误事,又不放心回北城,就跑腾冲定神去了!】
他嘴上接着说。
——“你叔伯那些眼线,这么多天也没拍到什么有价值的图,他们可不就跟着老爷子亲自跑过来确认了,以为侥幸能碰上你受伤出事,就有机会钻空子,结果很可惜让他们失望了。”
【哥,沈家那些叔伯一听你进山,魂都快不稳了,生怕你出点事沈家大厦不稳,病房门外属他们最着急!】
——“腾冲住同一家酒店是故意的,知道你下定,他们才特意换过来,等着偶遇给你添堵,看你跟嫂子感情到底怎么样。”
【碰面真的是赶巧!腾冲就这家酒店规格最高,以沈家人那么养尊处优爱挑剔,肯定选这个,只怪我没早点发现,让嫂子当面见到他们!哥你扣我奖金吧我跪了!】
许然说嗨了,还要超常发挥,沈延非已经听够,半垂的眼睫间,眸光低暗地滑过姜时念表情,淡声打断:“行了,就是家里太静闲的,晚上随便找点事,让他们明天一早赶回去,别留在这影响我和你嫂子蜜月。”
通话结束,别墅的门也打开,里面灯光自动点亮,夜风缓缓拂过,吹动鱼骨白纱,客厅到后门一路花束蜿蜒引道,通向院子里单独享有的私密汤池。
姜时念呼出的气息隐约热了起来,知道这栋别墅将代表什么意义,她不想明显表现,走进客厅后,还是先问她当前关心的:“你说从小到大,在沈家都是这样?”
这就是沈家关系里最不合理的一处。
她不解,在她的印象中,沈延非是绝对的天之骄子,无论自身还是背景都无可挑剔,当初在学校,他那么多光环加身,沈氏的出身也都是放在前列的一条,让多少人仰视也望而却步。
沈延非反手将门关上,细细的风响仍然没停,从院落氤氲的袅袅热气间夹着暖香扑进室内,让人体温随之缓速升高。
姜时念没听到声音,不禁回首看他,灯光映着彼此眼睛,在热气中一触就相勾,她瞳孔轻颤想转开,又被抚过下颌要求对视。
沈延非很清楚,今天进行到这里,加上念念对他的信任,她或许可以不再追究,含糊掀过,但心里永远悬着不确定。
她任何的不确定,都是悬在他颈上的刀。
即使过去那么不堪,根本就不想对她提起,现在这种情况,他也必须挖出真的,来弥补那些一次次对她的蒙蔽。
只要她不走,愿意留下来做他妻子,说这些又算什么。
沈延非靠着门,没有往前走,拦腰把姜时念拉回来,在稠热的气流里吻她嘴唇,来安抚那一刻被她错身躲开的失重感。
“都是这样。”
他近距离注视她,把深埋在土石下的心对她剖开一个边角,让里面积压的污血淌出来。
“之前跟你说过,我爸近几年在国外养病,他是那一辈的长子,沈家原定的继承人,算是呼风唤雨长大的,太顺遂了,性格养得傲慢暴戾,二十来岁生意场上得罪人,被算计出事,双腿截肢,被爷爷判死刑,一个残废,永远不可能再跟继承沾边。”
沈延非指腹压着姜时念惊讶张开的眼尾,刮着她乱动的睫毛:“那年我应该是五岁,我妈跟他商业联姻,纯利益,有婚前协议的各取所需,不谈感情,但是我爸爱她,可能方式错误,太极端了,把人越推越远,他残废之后,对她看得更严,我妈果断跟他提了离婚。”
姜时念像被割裂。
一半的灵魂在随着他字字句句动荡,另外一半,飘出身体在半空俯视,震惊于竟然有一天,她会跟沈延非亲昵在这样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听他愿意主动讲自己的隐秘。
这些原本与她遥不可及,她也没有立场去追问和真正碰触。
到这一瞬,她恍惚摸到了一点真正的沈延非,去除掉一切从容贵重,这个她从来看不清楚的人,挥开了一抹雾气。
沈延非眸底的沉冷无声铺开:“沈家允许不了有损名声的难堪发生,爷爷做主同意了离婚,我妈马上再嫁,我爸之后就疯了,可能我五官跟我妈多少相像,他一见我就崩溃,崩溃的方式,你可以想像,随便想。”
他嗓音里混着淡淡嘲弄:“他疯魔到这个程度,沈家把他当最大忌讳,连同我也一起算进去,谁叫我流着他的血,他行动不便能回避,但我还手脚健全地活着,总会在人前出现,只要出现了,你刚才见到的场面,再任意叠加,就算还原一点。”
姜时念觉得自己在往深水里沉,没过口唇鼻尖,被剥夺呼吸,她喘得吃力,他就会忽然吻过来,像在压抑着确认什么,反复咬她。
“我除了姓沈,沈家和我没有关系,恨不得撇清让我划出族谱,但又不想传出去,让人看这个所谓百年家族的笑话,”他笑声轻慢,“爷爷忌讳我,是因为我爸,至于叔伯姑婶的,是因为当初我爸当权时,对他们太狠太狂,以及看我被切断了各种资源,等同于毁了,居然还能活得不错,让他们的儿子显得尤其无能。”
姜时念不想让他说下去了,但心被粗粝的绳索刮着,又不愿意喊停。
她后悔自己提问。
却也不能启齿的庆幸,她见到了这样的沈延非。
沈延非拨开她唇肉,含她温热的舌尖,静静陈述:“就这么长大的,后来在美国生意做得太大,威胁到沈家一个重要区域的产值,沈家这些人也无能掌家,爷爷低头去找我,提了我拒绝不了的条件做交换,我才答应回来,他们能不怕我么,自己亏心,怕我报复,又永远要受制于我。”
热风里裹挟的香气似乎更重,丝丝缕缕侵入鼻息,姜时念踮着脚,不由自主抬头回应他,唇齿交错时,她重重起伏,皱眉问:“你妈妈再也没回来过?”
沈延非眼中深光动了动,目不转睛看她:“回来过一次,我十七那年,夏天,下大雨,我爸出去治疗,偶遇我妈跟着后来的丈夫。”
他闲散的笑断断续续:“我本来学校有事,他硬把我骗去,想让我出现换她心软,结果很遗憾,我妈当面说这辈子最恶心后悔的事,就是跟他有孩子,把我生下来,如果当初,我随便有点什么病,趁还小的时候早早死掉就好了。”
这些长长短短的句子,裹住姜时念的记忆,猛然砸破一层最外沿的迷雾,掉落进她高一期末的艺术节,原定沈延非会配合的部分,他却从始至终没有过来,直到结束很久,她才在大雨里隐约看见他身影,然后被社团同学推着去送花。
那捧硕大的铃兰,挡住她眼睛,她莽撞过去放进他怀里,无意中抬头,初次看清他阴冷寂静的眼睛。
姜时念怔怔盯着如今的沈延非,那些画面一幕一幕被当年的大雨冲刷清晰,她没怎么思考,几乎是脱口而出:“是艺术节那天吗?你当时没来参加活动。”
她说完,耳边世界,整栋别墅,院落里薄雾萦绕的汤池,都被抽走声音,褪掉色彩,只余下她面前不足一掌的距离,那双已经跨越太多时光,被洗练得深不见底的瞳仁。
沈延非脊背抵着门,拇指拨过姜时念通红的嘴角,沉默看她,要探进她眼底最不可触及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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