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就是专程来告诉他一声,在她要重新上马时,他不顾她的身份拦住她,问她可不可以不回去?
她眼里闪过惊讶,他对她说,人瘟会传染,不要回去,跟他进城。
她看了眼城门的方向,胡人的奸.淫掳掠早就让她怕了,连日来的流离失所更是让她无家可归,现在郎君一病不起,前路茫茫,迈过这道城门她就安全了,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她多想进城。
可最终她收回眼神,坚定地告诉他,她不去了,她要回去和她的家人在一起。
兵荒马乱,烽鼓不息,这一分别就是鞭长莫及,他便无法护她周全。
他抛开仁义礼,在众目睽睽之下攥紧她,四目相融,诉不尽的情肠。
她泪眼模糊,对他笑道:“如果有来生,我没成亲,你再来找我。”
她衣袂翻飞,驾马远去。
等他将商队在城中安顿下来折返回去寻她时,已经再也寻不到她的踪迹了,只听闻她郎君病入膏肓时说想魂归故里,有人说他们一家可能回北方了。
那时的北方已经被胡人统治,汉人杀得所剩无几,回去等于自投罗网,这个可能性并不大。
......
简玟脸上的泪早已干掉了,她木然地听着,明明意识在否定这一切,心脏却像不听使唤,一阵阵地抽痛,人很冷,牙齿都在打颤。
她出声问:“找到了吗?”
他眼神苍白地摇了摇头。
那一世,他只见过她两面,再分别就又是一辈子了。
简玟看着画中的黛锦出了神。
......
丁文竹回来的时候家门大开,蒋生的车子直接堵在了门口,简小姐的行李箱也在门口,但里里外外都没有人,她在家里找了一圈,发现暗门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打开了,丁文竹惊了一跳,站在外面喊着“蒋生,你在吗?有人在吗?”
回声一遍遍荡了下来,蒋裔轻叹了声,站起来朝外走去。
他离开后,简玟又将目光看向其余几幅画,同样的人物,同样的着色,同样的画面,再看去时,她忽然有种血液倒流的惊悚感。
蒋裔刚走上去简玟就听见了丁文竹受惊过度的叫声,她不知道蒋裔是怎么打发丁文竹的,没多会儿他折返回来的时候已经换掉了那件全是血渍的衬衫,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对她说:“我让文竹先回去了,上去说好吗?我们总不能一直坐在地上。”
她撑起身体刚要起身,腿麻地又趔趄了下,蒋裔伸手来扶她,她仍然下意识躲开了,他收回手,眸里的光暗了下去。
回到一楼后,简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好像身体中的力气都被人抽走了,她拖着步子走到落地窗边,蜷缩在躺椅上。
三少爷立马跳了过来靠着她,她闭着眼整个人异常安静,像睡着了一般。
蒋裔给她倒了杯热水放在她的手边,又拿了毯子过来替她盖上。
简玟依然没有动,合上的眼皮却不停跳着,她突然出声道:“你为什么能记得?”
蒋裔停下脚步回过身,干脆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在离她不远处对她说:“你是说记得你吗?十八岁那年很多事情就想起来了。”
“以前都是这样?”
“每一世都是这样,到了这个年龄所有以往的事会慢慢记起来,好的,不好的......”
她记得刚才地下室的画作只到他17岁,再之后他似乎就停止画画了,如果他十八岁恢复前世记忆,那这件事应该就是直接影响他画画生涯的关键。
“你找过我几世?”
“每世。”
简玟的睫毛剧烈颤动了一下。
“为什么要找我?”
树影无声摇晃,夕阳悄然落下,漫长的沉默过后,她睁开眼看着他,他眸里的光穿过层层迷雾,道道屏障,落进她的心脏。
“你是我发妻,血肉相融岂能分?”
她眼圈泛红,唇边却挂着冷笑:“你又在跟我说故事?”
他只是看着她,不苟言笑,眉宇之间是她未见过的郑重之色。
“这么多人口,你每世都能找到我?”
蒋裔垂下了视线,他的声音变得低迷:“多数情况,穷极一生也打听不到任何关于你的消息。”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埋葬了多少世的彷徨和孤独。
简玟收起了冷笑:“总共找到过多少次?”
“六世。”
......
第二次他打听到她的踪迹时,她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只寻到了埋葬她的地方。他经常去看她,总有孩子在那附近放牛,味道不好闻,他就拔光了附近的草,种上了带刺的花,从此,她长眠的地方花香萦绕,没有不速之客再来打扰她。他在不远处盖了座房子,那一世,他的余生与“她”而伴。
第三次他找到了她的后代,是个七岁的男孩,过早丧母让男孩的童年过得并不好,生父郁郁寡欢终日酗酒,时常对他拳打脚踢,没两年,他生父因酗酒过量不治生亡,他便把男孩接来身边养大成人。男孩喜爱听他说征战沙场的事迹,他就教他兵法,骑射。长大后他的文武才略得到为国公赏识,入了他的麾下,武德八年在北疆抵御东突厥入侵时立下战功。
......
他停下了讲述,晕黄的光镀在他沉静的面庞上,往事沉浮,历经了数个世纪,最终沦为一段段只言片语的故事,有些事情再想起来他也觉得模糊了,只是执念太深,每一次离开人世的凄凉都历历在目。
“第四次呢?也没见到?”
“见到了。”
他的眼里忽然透出了些许沧桑和无奈,显得那么悲凉。
他对她说:“那时你11岁,而我,73了。”
简玟的神情顿住,她突然就读懂了他的悲凉。
那一年永历帝被杀,南明覆灭,几位旧明军将领打着“复明”的口号找到他,他自知时日不多,无心再应对世事纷争,便回到了开封。
在他抵达开封的第九日,探子来信,说在几十里外的村子有个女娃娃一到雨天就哭,生来背有胎记,和他要找的人特征相似。
几十年来,他收到各方探子诸多类似的消息,无一例外,全都扑空。
油灯枯尽,他已不抱希望了。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二日他大病一场,有预感大限将至,还是在临走前让人将他送去了那个村子,想最后确认一眼。
那是个雨后的黄昏,小女孩穿着灰布衫,顶着双螺髻和一群孩子玩。
他坐在大树下看着,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了她,稚嫩的脸蛋水灵灵的,只是出生不好,都入了秋,脚上还是一双单鞋,衣服也像是家姐穿剩下来的,磨得发了白。
他让人给她送来一套新衣服和棉鞋,她满眼都是欣喜,却撅着嘴告诉他,娘亲不给她拿别人的东西,他便差人送到了她家中。
再来看她的时候,她手上的艾窝窝被其他孩子撞掉了,她气得追着他们跑,那些孩子从地上捡泥巴砸她,她的新衣裳被砸脏了,不再追了,站在原地掉眼泪。
他拄着拐杖走到她面前,把她牵到到大树下,将她抱到腿上,替她擦掉泥巴,让人买来山楂糕和松子糖。
她看见吃的就笑了,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还脆声脆气地告诉他,她叫妙音。她喊他山羊爷爷,她说他的白胡子像小时候她养的山羊,她总喜欢抱着睡觉,可暖和了。
她问他可以摸摸他的胡子吗?
他便低下头来任由她的小手将他的胡子编成麻花。
他没能多看她几次,两天后的下午他突然感觉精神了些,来看她时没拄拐杖,她笑问他是不是病快好了?
他告诉她是的,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病痛。
她听说他要离开了,有些不高兴,难过地说以后没人会买山楂糕给她吃了。
他答应她,即使他走了以后也会一直给她买山楂糕,不仅有山楂糕,还有桔饼、橄榄脯、荔枝、漂亮的衣裳和钗子。
她只记得荔枝,高兴得手舞足蹈,他承诺往后每年都让她吃上新鲜的荔枝,但有个条件。
她问他是什么,他说陪他坐一会。
他们坐在树下,她问他想不想听故事,他点点头,于是她跟他说了鬼怪传闻,他含笑看着她,有些疲惫,却依然努力地认真听着。
后来他合上了眼,她凑到他面前问他是不是累了?他动了下手指,她便挨着他。
清风微徐,烟岚云岫。
她陪伴了他最后一程。
作者有话说:
话说,我已经两天没有味觉了,喵了个咪emm.....火锅烧烤麻辣烫急急如律令!
第52章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无边的夜色从窗外包裹而来,将人吸进永无止境的黑洞。
简玟的心口盘踞着厚重浓稠的气息,因为这一个个残缺似梦的故事, 而这些残缺又似乎和自己息息相关, 那根无形的丝线缠绕在她心间, 一圈又一圈勾勒出她一直在找寻的真相。
听完他们的第四次相遇, 她脑中一直回荡着几个字——恨生不相时。
“第五次呢?”
她有些想知道第五次他们有没有刚好碰上,然而她问完后却迟迟没等来蒋裔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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