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爷家的情况其实很容易就能说清楚,他家只有个常年待业在家的儿子,年前被在网上诈骗了,家里攒下来的十几万全都没了,老太太一下子气得病倒,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了。
唯一的那个儿子被骗光了钱以后,因为受不了自己父母天天的唠叨,卷了家里剩下的最后一点钱出去住了,并且拒绝向年纪已经很大的父母支付赡养费。
他们要接的案子就是帮王大爷,和他瘫痪在床上的妻子去争取本该获得的赡养费。以他们现在的这种生活条件,完全可以申请低保,这几个月里,夫妻两人就是依靠政府补助活下来的。
王大爷拿出杯子给他们倒水喝,还生怕他们嫌弃一样,一个劲儿说这些水都是干净的,不脏。
樊志行小声对井以和李端静说:“大爷会上网吗?他到底是怎么联系到我们的啊?”
李端静看了他一眼,说:“这是线下发传单时认识的,王大爷是被赵奶奶介绍来的。”
李端静打开带来的文件夹和录音笔,很熟悉流程地向王大爷询问相关情况。旁边的井以和樊志行对自己这个专业其实没有多大的兴趣,对这个行业当然也不了解,他们两个茫然地坐在李端静旁边,安静地看着她飞快在白纸上记录一句句话。
其实这件事李端静自己一个人也能做好,但是戎良吉还是让樊志行和井以陪她一起来了,毕竟李端静是个女孩子,让她一个人来不安全。
王大爷说起自己儿子时,频频停下叹气,床上的王大妈也时不时地抹着眼泪,王大爷说:“就算没有他每月给我们几百块赡养费,其实我还能动,还能出去干活,我和老婆子将就着也能活下去……可是我不能看着我这唯一的儿子一直这样躺在家里当个废人啊……”
李端静三个人与其说是来记录情况,不如说是来听老爷子吐苦水的,因为王大爷的叙述里有很多和案件无关的事,都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或者应该说是这么多年憋在心里的苦。
当李端静说要起诉王大爷的儿子时,两个老人又别别扭扭地给孩子说好话,言语行间都是不想让儿子真的坐牢的意思。
李端静很耐心地陪着两个老人聊天,樊志行悄悄戳戳她问:“静静,我们真有必要管这么多吗?清官难断家务事……到时候真起诉了他们儿子,有没有钱不说,还不一定能落一个好。”
李端静没回答,依旧低垂着头在纸上写写画画。
跟他们在屋里说了两个小时左右,王大爷就站起来要出门,三个孩子抬头看着他,王大爷不好意思地说要出门去收麦子了。
李端静坚持说要一起去,因为还能顺手帮个忙。她要去,樊志行肯定也要去。
于是最后就变成了老大爷用三轮车载着他们三个人一起帮忙去收麦子,井以坐在摇摇晃晃的三轮车上。三轮车在小路上时前进,速度不快,所以风很柔和地往人身上吹,其实还挺舒服的。
四个人干活肯定是比王大爷一个人干活要快,井以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干了多长时间,只知道从不熟练到熟练,从一开始能说笑两句到后来沉默不语,收完麦子抬起头来的时候,太阳都快要落山了。
樊志行累得直接瘫在土地里,顾不上他那一身上万块钱的衣裳和限量款的鞋。
王大爷正抬着装满麦子的塑料袋子往三轮车上装,光是要把粮食搬回家就需要好几趟。
李端静坐在一袋麦子上,望着西边红彤彤往下坠的太阳,对樊志行说:“你猜猜咱们收了一下午的麦子,能卖多少钱。”
樊志行坐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犹豫地问:“五千……?”
李端静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大笑起来,井以心情复杂地说:“一斤麦子也就一块钱左右……不会超过一块五。”
李端静笑够了,又直起腰来说:“咱们收的这些麦子,可是连一千块钱都卖不到啊。”
樊志行半撑在地上,怔然地睁大眼睛。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管这么多吗?”李端静平静地说,“就是因为我们读过书,我们活得比他们稍微强一点,所以才要多管闲事……如果我们不去做这些事,如果我们不替他们出声,那还能指望谁来?”
其实她还有很多事没有说,王大爷家的情况一直是她和戎良吉在跟进,连王大爷家的低保,都是李端静帮忙申请下来的。
井以也怔怔地看着她,李端静说的话像是春雷一样把她打了个激灵。
樊志行捂住下半张脸,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李端静会嫌他幼稚了,他从心底深处忽然涌上来一股羞耻和愧疚,这两种情感掺杂在一起,让他觉得自己故意蓄起胡子的行为很可笑。
“这样活着苦吗?当然苦,也有很多人拼尽一切冲出去,摆脱这种生活。”李端静继续说,“可是还会有人继续在这片土地上出生。”
井以也看向眼前那轮鲜红的落日,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与其逃离它,不如改变它。”
李端静笑了,痛痛快快点了下头,说:“对!”
“今天是劳动节啊,”她拿出手机看了眼,然后笑容粲然地对他们说,“劳动节快乐。”
井以看着李端静在夕阳下,因为满怀理想而闪闪发光的模样。在那一瞬间,井以人生中第一次意识到,语言啊,究竟是种多么无力的东西。
第四十八章
其实井以和樊志行都是一样的, 两个人都对现在的这个专业没有多少热爱和情怀,唯一的不同在于,井以就算不喜欢, 她依旧会规规矩矩走好每一步, 而樊志行则是被家里逼着来学的, 他喜欢音乐, 喜欢摇滚,早就不想在这个专业继续读下去了,所以上学期过得很糊弄, 顶多就是在不挂科的边缘徘徊。
但是不管他们之前怎么想, 此时此刻所感受到的震撼都是真实的。
井以有很多次会感到世界是荒谬的,但是只有这一次真真切切地让她说不出话来。她能够毫不在意地给凌乐安转去几百万, 可是现在想帮王大爷赚一千块都很难, 这种生活中的割裂感让井以觉得实在有些荒谬。
等王大爷回来时,樊志行泪眼汪汪地把身上所有的现金都掏了出来,一个劲儿地塞给王大爷。井以其实也有这样的想法, 但是她除了银行账户里的那十万块, 全身上下一张现金都没有,王大爷也没有智能机。
王大爷很惶恐地收下了樊志行非要给他的一千多块钱,然后很负责地把三个人送到公交车站。
樊志行送李端静和井以到宿舍楼下, 这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对李端静死缠烂打,只是驻足看她们走回宿舍楼里。
井以隐隐约约感觉到,樊志行有些变了。
***
到了周末的时候,井以和邱炬又去找徐良科探班。
他那个小军官的戏份已经结束了, 现在正在一个挺正式的剧组里饰演一个男N号。
大点的剧组就是不一样, 井以和邱炬理所当然地被拦下了, 还是徐良科亲自过来领人, 说他们两个是自己助理,才勉强混进来的。
场务不太相信地问:“你一个小配角,用得着两个助理吗?”
徐良科一本正经点头,邱炬在他后面憋笑。
这个剧组拍的是一部民国剧,主要剧情讲的就是一个在外面读了很多年书的女学生在国家内忧外患的时候选择了回国,因为她独特的思想和和周围女子完全不同的打扮,先后引起了商界大佬和一方枭雄的注意。
徐良科演一个伪军方面的长官,因为喜欢上女主,义无反顾地弃暗投明。
井以拿着他那部分剧本看了看,觉得还挺有意思的。井以和邱炬陪徐良科呆了一整天,快到傍晚的时候才看见女主角姗姗来迟。
饰演女主的是个很出名的小花,几年前演偶像剧爆火过,这些年试过往电影圈突破,但是失败了。
“项倩美也太瘦了吧?”邱炬小声地跟他们俩嘀嘀咕咕,“这样可不健康啊。”
他像个老中医一样摇了摇头,徐良科漫不经心地往那边扫了一眼,说:“没办法,上镜胖三分,明星嘛,赚的就是这份钱。”
加上化妆和换衣服的时间,项倩美来剧组待了绝对不超过三个小时,今天拍的镜头恰好是徐良科跟她的对手戏,拍了三条卡了三条。徐良科的表演挑不出什么错,毕竟正脸镜头都没有几个,项倩美始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最后导演没办法了,只能对她喊:“项老师,您先休息一下吧!我们先拍小徐和钱老师的戏份。”
“这绝对是消极怠工了,”井以从远处都能看到徐良科一脑门的汗,她看着一脸不耐烦的项倩美,对旁边休息的场务说,“她没签合同吗?”
场务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样,小声地笑出来,接着又对井以嘘了一声,说:“这话可不能被听见。”
夜幕刚刚降临的时候,一辆高调的跑车停在剧组门口,项倩美一直不怎么开心的脸上洋溢起灿烂的笑容,她像只蝴蝶一样扑过去,故意大声喊了一声:“魏先生!”
那声音甜腻得邱炬直接打了个哆嗦。
带着强烈的好奇,井以和邱炬随着众人的目光一起向门口跑车上看过去,车门被向上推开,先迈出来的是一条修长的腿,这个男人穿着笔挺合身的西装裤,领带却松松垮垮地系在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