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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晓 (品丰)


  
  林漪给了翟欲晓个眼神,说:“……行。”
  
  北风里仿佛裹着针尖,刮得人面颊生疼。林普和翟欲晓一前一后行走在医院中庭里。他们身边经过很多面目模糊的路人,但谁都没有分出一点点关注给路人,即便几乎撞在一起也没有。当然路人也并没有人关注这对年轻男女。
  
  医院是个特殊的地方——妇产科医院除外——这里各人有各人的倒霉的、不幸的、来不及的故事,没有人有好奇心和精力窥视别人的故事。
  
  翟欲晓在经过康复中心大楼时,突然上前抓住林普的胳膊,一言不发地与他拥抱。这个角落背风,她终于能听清楚他剧烈的心跳声。
  
  “你去办理住院手续的时候,林阿姨说她以前也来这家医院检查过。西部戈壁滩上的医院确诊过,晋市市立医院确诊过,这家医院也确诊过。”翟欲晓说。
  
  “医生调出病例时跟我说了。”林普说。
  
  “但是她疼,在医院里用着药比出去乱跑要好些。”林普顿了顿,解释说。
  
  翟欲晓吞不下喉咙里的哽块,呼吸不畅地急喘着,她两只胳膊越收越紧,像是要勒断林普的腰。她想问问天上诸神,他妈的这到底是为什么啊,就可着一个人造啊。
  
  “没事儿啊不害怕。”林普揉着她的耳垂反过来安慰她。
  
  “没事儿啊不害怕”。她噙着眼泪也安慰林普。
  
  当晚,Brandon回家休整,由林普陪着林漪住院。半夜两点钟,大都降下今冬的第一场大雪。
  
  林普立在窗前怔怔地长久地望着在路灯下东奔西扑的雪花。他大脑里白茫茫的,没有林漪,没有翟欲晓,也没有他自己。
  
  林漪在一墙之隔重病之人不绝如缕的哀嚎声里突然醒来。她皱眉缓了缓周身的不适,瞥见窗前的林普,问他在看什么。林普说外面下雪了。林漪默了默,说,大都年年有雪,有什么稀奇的。她没再听到他的回复,叫他过来给自己倒水。
  
  林漪注视着林普从保温杯里往外倒水,突然慨叹道:“我以前跟你说,人生并不苦短,甚至长得令人发慌。但我得收回这句话了。因为如果以你为度量衡的话并不是这样,你长大得太快了。”
  
  林漪突然笑了,说:“似乎也就几年前你还在我肚子里,我托着腰离开医院,路过一家蛋糕店,进去买了一牙芒果蛋糕。我怀你七个月了,医院不给打胎。我就着眼泪往嘴里塞着芒果蛋糕,心说算了养着吧。”
  
  林普眼皮微微抬起,问:“你为什么不把我交给他养?”
  
  ——如果你把我交给他养,你就不必囿于大都这座你早就待腻了的城市,你可以在你二十出头最好的年纪山高路远愿意去哪儿去哪儿。
  
  林漪不假思索地说:“因为我爱你。”
  
  林普重新拧紧保温杯盖,默不作声地凝视着她。
  
  林漪不闪不避回望着林普:“你自己也知道我是爱你的。”
  
  林漪顿了顿,继续说:“我从小就是个跟别人不同的人,我的爱也跟别人不同。你要我全部的财产没问题,你要我的命也没问题,但你要把我牢牢绑在身边,要林漪活成林普妈妈的样子,我做不到。”
  
  林普目光移向焦黑的木炭,眼尾倏地热了。
  
  林漪住院的第四天,褚炎武得了信儿来了。
  
  两人一见面就开始掐,内容依旧是那些狗屁倒灶的旧事儿。其实他们都不敢承认,很多细节他们已经记不清了,因为分开的时间太漫长了。
  
  两人一直掐到褚炎武猝不及防地哽咽。林漪个混不吝的一点不领情,她斜着眼睛嫌弃地说,“你差不多得了,我老公看着呢”。
  
  褚炎武恨恨唾她一口,讪讪接下Brandon给的纸巾。
  
  最后,两人各自给对方盖棺定论,她说他窝囊,他说她犟种。
  
  “喂,”褚炎武要离开时,林漪突然叫住他,“虽然在你这儿我是彻底栽了,但回顾我这一生,大概就是因为这一栽,使我更清醒自己要什么了,做人的底线更低了,行事也更加没有顾忌了。我喜欢了很多人、去了很多地方,也折腾了很多事儿。所以褚炎武,我退回你以前的‘对不起’,因为我得谢谢你——我比较喜欢离开你以后的人生。
  
  褚炎武皱眉“嘶”一声,但转念决定算了,就让她痛快痛快嘴巴。他向着Brandon点了个头,推开门走了。
  
  林普梦见自己想打电话给林漪,但是电话号码一直按不对,他焦急地改了又改,但就是按不出来正确的那组数字。他在猝然响起的闹铃声里大汗淋漓地坐起来,片刻,伸手向后探去,直到碰到翟欲晓热乎乎的胳膊。
  
  ——翟欲晓在翟轻舟和柴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下目前跟林普是同居的状态。
  
  翟欲晓眼睛都没睁开,反手拖着他重新躺下,斥道“不要太猛起床,再躺五分钟”。
  
  片刻,两人一起起床,在楼下各家叮里咣当的响动里洗漱收拾。翟欲晓今天要开一整天的会,林普要去医院
  
  林普的唇角长了颗痘,翟欲晓硬按着给他涂了芦荟胶。结果门口吻别时两人都忘了这茬儿,翟欲晓一张嘴便把芦荟胶全部舔进嘴里了。她皱眉呸呸两口,忍不住笑了,林普也跟着一起笑了。
  
  “跟学校请假吧,不要太绷着了,最多不过是延毕。”翟欲晓说。
  
  “嗯,已经递交申请了。”林普说。
  
  林普是在医院前面的十字路口等红灯时接到的褚炎武的电话。褚炎武在电话里呼哧带喘地说,林普前面调头,你妈去了薄雾山。彼时,他正血刺呼啦地向着林普的方向狂奔,身后追着两个交警和一个司机——他刚刚转道时被后车追尾了。
  
  一周不见的太阳突然从阴云后面露出来了。林漪望着脚下灰扑扑的大都,肉眼可见地开心了。她最近被反复低烧、恶心呕吐和越来越难以忍受的腹痛扰得一刻不得安稳,生命质量降到微乎其微,在这最后的时刻难得露出微笑模样。
  
  她在确诊胰腺癌时就给自己写好了这样的结局。她绝对不能接受在病床上苟延残喘至终点。她平生唯一害怕的就是不能按照自己意愿地活着,但丁点儿不怕死。
  
  行至此刻,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林漪想,林普生在自己肚子里可惜了,但愿他只伤心一小段时间就能继续向前。
  ……
  
  林普跟褚炎武刚刚下车,便听到附近人们的惊呼,两人跟着仰头望去,面色同时白了。
  
  褚炎武膝盖一软便跪在了石子地上,他五指抠着车胎想爬起来,但却怎么都爬不起来,就跟脚下的石子突然变成了岩浆似的。
  
  林普的瞳孔猛然收缩,眼神充斥着不可置信,眼泪迅速涌出来。
  
  八千胡同的昼夜跟以往没有什么不同,大家仍旧进进出出地忙碌着自己的那摊破烂事儿。嗯,没错,人人都有一摊破烂事儿。有不愿意上学屡屡被亲爹抽得哭鸡鸟嚎的,有不愿意相亲跟父母吵的鸡飞狗跳的,有出了车祸瘸了腿不得已辞职在家躺平的,有三观不和把日子过得阴风阵阵的。
  
  虽然春节时大家都表现得蒸蒸日上欣欣向荣,但年夜饭的桌子一撤,恭喜发财的音乐一停下来,日子仍旧跟去年一样,也仍旧跟前年一样。
  
  林普默不作声坐在楼檐上,两条长腿垂落在外侧。他正在跟小哥褚元邈通话。他跟小哥说这周不回去吃饭了。小哥说没问题,老头儿回来他转告一声就行。
  
  “他不在家吗?”林普问。
  “去健身房锻炼了。”小哥回。
  
  林普刚刚结束通话就听到楼道里翟欲晓清脆的声音。
  
  翟欲晓过家门而不入正在往四楼走,跟柴彤说话的声音有些高。她说以后都不用早起了。又说夜里不用做她和林普的饭他们俩要出去单吃。柴彤不满地唠叨着外面的饭菜都是味精, “哐当”合上了防盗门。
  
  翟欲晓站在林普家门前正准备掏钥匙开门,“吱纽——”楼顶的铁门开了,林普站在落日的余晖里居高临下望着她。翟欲晓一愣,笑眯眯向他招手,然后顾自打开门进去,给他留了条门缝。片刻,林普跟着进来。
  
  翟欲晓上周刚买的一兜儿柠檬一个都不剩了,她重新填补一兜儿进去。回头看到正跟着她转来转去的林普,问他“牙倒了么”,林普老老实实地说“倒了”,她便决定晚饭带着他去喜鹊桥附近的王记粥铺喝粥。
  
  王记粥铺是春节前新开的店,因为味道好分量足,所以总是门庭若市。两人在人声最鼎沸的时候进门,扫码点单以后不过片刻,蔬菜粥和小食便陆陆续续上桌了。
  
  “我听到你在楼下说以后都不用早起了。”林普喝了口粥突然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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