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南城像被人丢在了一个巨大蒸笼里, 炽热的太阳毫无保留地烘烤着大地,整个世界都宛如被蒙上了一层焦糖色的滤镜一般,浓稠而粘腻。
那时他们正排队进考场, 门口站满了送考的人, 耳边全是各种加油声。
盛意拿着一本小册子, 正临时抱佛脚背诵地理考点时, 冷不防在人群里瞥见了他。
他仍旧穿一身黑衣, 头上盖了顶鸭舌帽,鸭舌帽上有一个绿色的LOGO,为他沉闷的装扮增添了一点亮色。
他一手抄在裤兜里, 一脚高一脚低地站着,另一只手拿着手机, 不知在跟什么人发消息。
口哨声响起,前面的大门被打开,学生们一拥而上, 盛意被迫着随着人群往前走,再回头时,已经看不到他了。
高考结束的那晚,其实他们也是有过短暂会面的。
英语考试刚一结束,出了考场的学生们,不管考得怎么样,皆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路明明跟盛意一个考场,盛意出来时,发现他正靠在栏杆上边玩手机边等她。
盛意提着书包走过去,路明明收起手机,说:“班长他们说今晚办毕业聚会,等下我们直接过去吧。”
毕业聚会办在了学校附近的一个小广场对面,那一片有很多各式各样的餐厅,整个学校的毕业聚会差不多都在那附近举行。
艺文班的聚会办得像一盘散沙,因为大家都不太熟,当初分班的时候,距离高考只有不到一百天了,大家每日埋头学习,根本就没空同旁边的人交个朋友。
故而,没一会儿,包厢里的人就都跑光了,盛意也被特地找过来的林昭昭拉到了二十四班的包厢。
盛意进门时,江妄正坐在里面同人说话。
他侧坐在椅子上,一只胳膊懒散地搭在椅背上,大多时候都是别人在说,他听,偶尔会附和两句,眼里晕开一点浅淡笑容。
林昭昭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诶”了一声:“难得啊,江妄这家伙居然露面了。”
她说着,拉着盛意就往他们那边走。
盛意脚步顿了一下,林昭昭丝毫没察觉出她的异样,疑惑道:“愣着干嘛?”
盛意想了一会儿,也不知该怎么跟林昭昭说自己不想过去,因为一旦开口,就势必要解释原因。
虽然过去很久,但江妄那日的语言仍旧如刀子一般悬在她的心口,她平日里不刻意去想还好,一旦看到他,那些被她尘封在心底的记忆就瞬间破防。
林昭昭见她发愣,直接拉着她就往那边走去,李临看到她们,先打了招呼:“怎么来这么晚?”
林昭昭说:“还不是为了去艺文班找盛意。”
两人对话间,其余几人也看了过来,盛意尽量让自己的目光不要去看江妄,但余光到底还是带到了一点。
他也抬起了头,看向她的神色里未掺杂半点复杂意味,就仿佛那天她去找他的事情压根不存在一样。
盛意垂下眼帘,忽然就有些失望。
令自己纠结多日的事情,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甚至根本不值得他为之皱一皱眉。
她刚刚不想过来,是怕与江妄面对面会尴尬,可此时他完全抽掉了那些有可能会令他们尴尬的因素,她反而更难过了。
她心不在焉地在那边坐了会儿,就随便找了个借口,说自己想去卫生间,便离开了。
包间很大,错错落落坐了很多桌,她绕过人群,去卫生间里洗了把脸。
女孩皮肤很白,凉水冲到脸上,也能敏感地浮出一片红色。水珠沁在她的脸上,她低头从想从包里找纸巾,才发现她的包刚刚忘记拿出来了。
她叹了声气,转头去找卫生间提供的纸巾盒,却猝不及防撞到一个人身上。
她本来为了防止水顺着脸颊淌到脖子里,头一直是微微勾着的,这会儿整张脸都埋进了来人臂弯里,呼吸间有淡淡的烟草香味。
盛意其实不爱闻烟味儿,可是好奇怪,这个人身上的烟味却好像并不难闻。味道很淡,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如同雨后幽林一般的香水气息。
未及她说话,旁边便响起一阵有些吊儿郎当的笑声:“哎,投怀送抱啊。”说话的人走近了,望见盛意惶急退出的脸,愣了一瞬,“盛意?”
盛意刚刚就听出李临的声音了,脑海里也很快就反应过来被她无辜弄湿袖口的人是谁。
她干巴巴冲李临笑了一下,脸上热意一阵漫过一阵,连浮在上面的水汽和餐厅里充盈的冷气都不能为她降下半分温度。
她捏了捏自己的耳垂,刚想说一句对不起,就见眼前男生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然后他慢条斯理地撕开包装,抽出一张纸巾递给盛意。
盛意脑袋钝钝的,接过纸巾去擦脸——
好香。
而且是那种特别劣质的香味,大抵是他在考场门口随手买的,纸张很薄,纸的密度很小。
然后江妄就看见女孩在纸张与脸上的皮肤相碰的那一瞬间,眉头猛然皱起,她的动作顿了一下,像是欲言又止,但还是特别乖巧地一点一点把脸上的水迹都擦干净了。
江妄眼里难得浮起一点笑意,但也只是转瞬即逝。
盛意擦完脸,想了想,跟他说了一句:“谢谢。”
江妄语气淡淡:“客气。”
盛意又看了看李临,说:“那我先回去了。”
李临点了点头:“等会儿去找你和林昭昭玩儿。”
盛意说:“好。”
但是后来,回来的人却只有李临一个。
“江妄那家伙先回去了。”他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不合群就是他的代名词。”
那晚回到家里以后,盛意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似乎连一句“毕业快乐”都没能和江妄说。
那晚他们玩得疯,年轻的男孩女孩们毕竟是初初站在长大成人的路口,亦是第一次面对这样浩大的分别。
到后来,很多人都哭了,满室皆是令人醉意朦胧的酒气,甚至连盛意都被人灌了许多酒。
她酒量本就不好,后半程全程都晕晕乎乎。
结束后,李临一一打车送她和林昭昭回家。
他们先去了林昭昭家,女孩哭得涕泗横流,抱着盛意大喊大闹:“就算毕业了,以后我也是你最好的朋友对吗?”
盛意懵懵懂懂点点头。
林昭昭说:“你说话算话吗?”
盛意好声好气地安抚她:“算话的。”
林昭昭这才破涕为笑:“那我们拉钩。”
“拉钩,一百年不许变。”盛意有求必应。
她喝醉了,会出现两种比较极端的状态,一种是特别安静,虽然头脑昏昏沉沉,但是思绪很清晰;另一种则是特别疯。
今晚她就特别安静。
林昭昭一下车,车里就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李临坐在副驾驶位上,眼睛时不时向后看,关注着盛意的情况。
车子开不进巷子里,他们在景德巷巷口就下了车,盛意还以为李临会直接跟着车走,未想他却一直随着她走进了巷子里。
她喝醉了,脑袋比较迟钝。
夏夜晚风温凉却燥热,旁边有卖桂花酒酿的大叔推着小推车走过。
李临低着头走在她旁边,两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一直到盛意家楼下,李临才慢吞吞开了口。
“盛意,你有喜欢的人吗?”他说。
他不懂什么文艺,虽然之前查了许多言辞优美的句子,但此时话到嘴边,却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盛意愣了愣。
那晚夜色好,一轮弯月皎洁地挂在天上,盛意眨着醉意朦胧的双眼,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停了许久,忽然转头朝李临笑了笑。
“有的。”她说。
李临脸上神色一僵。
盛意说完以后,就又继续仰起了头。
那阵子,总有各种西装革履的人来景德巷做着各种考察,没过一段时间,河边便挂上了一盏一盏古香古色的小灯笼。
听人讲,政|府打算将这里开发成旅游区,很多人已经眼光毒辣地开始联系邻居们购买地皮和房产。
此时河边灯笼暖而昏黄的光便完全投射在了盛意的脸上,女孩唇角始终弯着,虽然她在笑,但李临却莫名从她的表情里读出一阵怅惘之意。
他的手指在口袋里攥紧,停了好久,才状若无意地问起:“这样啊,真无法想象你喜欢的人会是什么样的。”
“他啊……”盛意想了片刻,突然抬手指向天空的方向,连语气里也带上了些许温柔笑意,“呐,就像月亮一样。”
李临说:“不觉得月亮太遥远了吗?”
“是啊,很遥远。”盛意说,“但是,很久以前我在书里看过一句话,说喜欢上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就像是喜欢天上的月亮一样,虽然月亮很遥远,但实际上,在我喜欢上他的那一刻,我已经在开始无限地贴近他心脏了。”
“因为,我欣赏得到月亮的美诶,当你能够看到一个人的美好的时候,你其实就已经在慢慢贴近他了。”
她的声音很轻,语声很淡,语毕,转身看向李临。
她的眼睛很好看,直直看着别人的时候,很容易让人觉得那里有款款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