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黏黏。”
阿斯顿马丁是老牌的英式豪车。
司玫猜测,这可能和顾连洲曾在英留学有关。好巧不巧,她对车了解不多,除了鼎鼎大名的玛莎和法拉,就记得阿斯顿马丁了。
跑车不是她这个贫民窟少女该考虑的问题,但矫情的文艺病作怪,这不影响她钟意马丁的锋芒内敛、优雅从容。
某种程度上,文艺就是对标小众的。相较玛莎法拉浮夸的大众审美,马丁简直宛如打着温莎结,端着晨报的英伦绅士。
于是,就很容易想到,人与车的微妙的契合。
司玫舒了口气,透过内视镜看了眼顾连洲,他在讲电话,降下了车窗。
手肘压着卷起的袖口,搭在窗框上,眉目沉静,却有点载浮载沉的疲倦。此人也是这样,一副极其正统的皮相,高眉深目,丰神俊朗,矜贵从容。
谈易阳在电话里嚷:“顾教授,你特么就这么撂下我啊,太不厚道了!”
“我既然能坐到这个点儿,已经够给你面子了,”顾连洲皱眉,语气稍冲,“你揽的事,你自己推掉。”
见车半天没动,他偏头看过来。
司玫才回神,忙低头看向中控台,许多不熟悉的按钮,她一时手足无措。
“按这个挂挡。”他指向档位键。
司玫看到眼前骨节分明的手,一怔,乖乖听话去按,“谢谢,顾老师。”
谈易阳那头:“哎呦我草,你还真特么……冲女学生下手?”
顾连洲有点烦了,面不改色,“你还有完没完?”
直接挂了电话。
-
司玫这种平头小老百姓,什么时候接触过跑车。
虽然闭上窗户,车内隔音做得不错,但踩油门还是依稀能听见引擎轰鸣声,在车外听到是什么效果她更不敢想,好在车都绕着她走。
——勉强认为不是自己扰民,是阿斯顿马丁的钞能力。
驶离车流量大的沿江大道,握着方向盘的手稍稍放松,她跟着导航拐入支道。
两侧灯光连成丝带,向后飘摇。
不知为何,从餐吧出来后,她心情就出奇得好。
可能因为没想到今晚自己能开超跑,可能因为这条支路的江景,可能因为……她看了内后视镜。
顾连洲合上了眼睛,领口松了两枚扣子,几分靡靡的特质。
都说人在信任的氛围里,才会小憩时,不带防备与攻击性。
“司玫。”他突然说。
“啊?”她吓了一跳,忙直视前方。
顾连洲睁开眼,看向中控台的车速,“你们宿舍几点关门?”
“十、十一点半。”
“30码,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到?”
司玫深呛一口,赶忙加大马力,声浪绝尘,把速度提上了60。
顾连洲看了她的反应。
不过确实承认,刚才的车速确实舒服,他身上的疲惫已褪去不少,他降下了窗,放微热的春风进来。
夹道是花期最末的红叶李,低下头,膝上落下一朵白色的瓣。
他朝着江岸对面望去,苁蓉的山林里隐着只欲飞的赤色折纸,才确定了这条路似曾相识,前几年实地考察时,在这个视角取过鸟瞰图。
司玫也看向了江对岸。
支流汇入大江的三角洲上,有两座建筑遥相对峙,一座是仿古阁楼式的,红瓦覆盖顶,掩于黛色的林中,在如墨的天际泛着典雅、古朴的微光。
另一座则在对面不远,全然现代风格,宛如几折纸,通透的玻璃材质与粗粝的偏岩石表面,形成轻与重、虚与实的照应。
不知不觉,车速又降到了30码。
“司玫……”
她回过神,缓了缓鼻头的微堵,“顾老师,我这就加……”
他打断,“想下车看?”
司玫迟了一刹,“可以吗?”
顾连洲也忽然浮起了点故地重游的意思,“只要你后面开快点,赶得回宿舍。”
“谢谢顾老师!”少女粲然一笑。
眼底好像带着闪闪发亮的光。
他淡淡“嗯”了一声。
能有心留意生活里的建筑,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专业敏感性。
第一次见面,说她对建筑毫无敬畏之心,如今看来显得太重,也难免她当时会哭。
车靠边停驻,二人下车。
新修的支路,夜晚人车皆罕至。
司玫走在前面,双手抱着裸露的胳膊肘取暖,她几个碎步跑到沿江的绿道,远眺对岸,夜幕下被萤火之光点亮的建筑,心里觉得热热的。
看着那儿,就好像父亲还在一样。
她笑着回头,“顾老师,您知道吗……”
顾连洲拎着只灰色外套过来,甩上车门。
他迎着风,江风猎猎压着碎发往后倒,阔额上藏着美人尖,七分英气里藏着三分浪浮。
“知道什么?”他说,自如地递来衣服,“冷就穿上。”
“……谢谢。”
司玫轻轻拿过来,套上前,无意扫到内标的Giorgio Armani。
顾连洲踱到江畔,身旁是一盏昏黄的景观路灯,背后是幽深的夜空,她顿了顿,想说的话,又咽进了喉咙。
“你刚刚想说什么?”
“没什么,”她摇摇头,“就是,想看看这两幢建筑。”
一座是美术馆新馆,一座是90年代末建的美术馆老馆。
山顶有一座宋代的孤塔,两座建筑虽然风格不同,但都对基址原有的环境做出了回应。
他随口问:“具体怎么说?”
司玫一愣。
出来随便看看,怎么都有种跟着他调研的感觉?
不过骨子里向来不愿意被人看轻,她舒了口气,缓缓地讲老馆的形式复古;讲新馆的形式创新,甚至不知道哪来的劲儿,拿时兴的建筑理论往上套。
一不留神,就翻了车。
顾连洲追问:“你读过新地域主义的书?”
“……读过,一点。”
呃,就翻开两页的那种。
“你对其中的哪个建筑师印象最深?”
“阿尔瓦罗·西扎?”司玫窘迫,小小地挣扎了一下,“或者阿尔瓦·阿尔托?”
怎么能张冠李戴到这种程度,外国人人名眼盲?
顾连洲微不可闻地低笑了一声,转而极认真地逗她,“那你说说,阿尔瓦·阿尔托的哪个案例?”
“他的……”司玫张了张口,“啊……我错了,是阿尔瓦罗·西扎!”
她赶忙捂了下口,可话都说出去了,还能怎么办,无非又被讽刺两句不学无术、毫无敬畏之心。
然而他没有。
顾连洲有种恶作剧成功的畅快,低笑两声。
她略怔,反应过来也跟着笑了。
唇角下两点浅浅的梨涡,少女眉眼下弯,引起了眼睫上的一阵蝴蝶翅膀的呼啸。
顾连洲忙凝神,眨了眨眼,视线投向江面。
跟着,话题稍歇。
“顾老师……”她忽然叫他。
“嗯。”他应了一声。
司玫并未因他的冷淡气馁,并且她平时遭遇任何苦难,也从未彻底被打败过。
“顾老师,新馆是您和解老师合作设计的,我知道。”她说。
“不过,新地域主义这块儿的理论,我是真的不熟,但是或许能和您聊聊解构主义。”她一顿,“当然,我说的也不一定对。”
顾连洲微顿,转过头。
她坐在椅子上,风抚动浅鹅黄色的裙,双手撑着木质长椅上,仰起头,静静地看着他,等候指示模样。
他笑了:“那你倒说?”
司玫一笑,好啊。
她觉得新馆的新地域主义的探索和表达,是从外观与材质中最容易捕捉到的东西。
但是以匍匐的姿态隐于林间的折纸,打碎后延伸的形体,更像是在探索形式上的解构主义。
“当然,我是瞎说的,如果我说错了……”
顾连洲敛眸:“你说得对。”
“……是吗?”她一愣,涌上一股欣喜,“我并没有在案例材料里看到过关于解构主义的解读,我还以为……”
“作家也不知道,文章被出题人拿去,要做怎样的阅读理解,不是么?”
司玫仰头,“那个,顾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
顾连洲向下瞥她一眼,失笑,“小……”
小朋友有很多问题啊。
小朋友?险些失语让人一刹清醒。
“有什么问题上车再说,时间不早了,该走了。”
司玫笑意一收,“哦,好!”
顾连洲神色淡淡,“你先去吧。”
她默默跟在后面,拉开了驾驶员的位置,刚钻进去,坐在副驾驶的人忽然道了句“抱歉,我去抽支烟。”
他碰门又出去了。
一株红叶李下,树影盖在男人乌黑的发间,他低下头,骤起的江风鼓乱他的衬衣领口,指隙星火跳跃。
因为他面风而站,轻烟与视线逆行而飘散,她并不能看清他的脸。
这时候,司玫的电话响了,是妈妈。
她忙收回目光,接通。
却不知道,顾连洲看她很是清晰。
少女斜靠在窗边,鹅黄色的裙衫透过滤色车窗玻璃,提着手机,不知道在讲什么,又漾起梨涡,明媚而温暖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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