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灼没有回答,脸上也没有出现任何表情的变化,好似没有听见。
但叶云程可以猜到。虽然只有短短几句交谈,虽然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但他似乎可以从面前这个清冷寡言的孩子身上看出许多。
叶云程说:“你等等,我去收拾一下。你随便坐坐。”
他掀开被子,找到拄在床头的拐杖,勉力站了起来。
左腿膝盖以下都是空荡荡的。
方灼眼皮跳了一下,在对方望过来前,先一步挪开视线,散乱地在窗口附近徘徊。
叶云程往里面的厕所走去,不忘回头叮嘱道:“你随便坐坐,我很快就出来了。”
他进了卫生间,将门关上。镜子里照出一张颇为狼狈的脸。
憔悴的面容让他陡然意识到自己浑浑噩噩了多么长的一段时间。
他不知道自己在外面时是什么神情,这样邋遢的模样是不是会让方灼讨厌,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泼了两把水。
冰凉的液体打湿了他的脸庞,还有部分冲进了他的眼眶,带去轻微的酸涩。
他不大自然地弯下腰,伸长手臂在下方的柜子里摸索,随后找到一个老旧的剃须刀。
可能是躺久了腿麻,也可能是情绪不稳定所以手抖,他刚剃到一半,一下摔了下去,等爬起来的时候,下巴上多出了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叶云程慌了,赶紧用水冲洗。然而伤口上的血液却怎么都止不住。
他只能放开拐杖,将身体的重量靠在盥洗台上。单手捂住伤口,另外一只手坚持地剃刮胡须。
等终于把下半张脸的胡茬给拾掇干净,他快速洗了遍手和伤口,推开门,轻手轻脚地往里屋走去。
里面也是一个房间,只是太久没人居住了,最大的作用变成了储物。但生活气息依旧保留着。
墙上贴着海报,床边摆着收纳好的被褥,地上还放了两双褪色的鞋子,好像住在这里的人随时都会回来。
叶云程凭着记忆,从木柜的抽屉里寻找创可贴。
因为他的动作,摆放在柜台上的相片倒了下来,叶云程赶紧去扶正。
没翻箱倒柜一阵,照片又倒了。
叶云程将它拿起来,用手指擦过照片上的灰尘,里头的人影却怎么看都是朦胧的,好似隔着一层水雾。
是眼睛花了。
所有的忍耐都在这一刻告罄。他抬手捂住脸,任由眼泪呛出来,压抑着声音小心抽噎,让这一阵翻江倒海的情绪有个宣泄的出口。
方灼回来了。
多少年这个家里都没有出现第二个人。
她是需要自己的吗?
叶云程恍惚陷在光芒与黑暗的交替层,枯竭的灵魂好像要重新生长起来。
他太需要,别人需要自己了。
他这样一个人。
叶云程稳定了下情绪,好不容易翻出一盒创可贴,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东西,贴到下巴的伤口上,将刀口挡住。
他匆忙整理了下衣服,拄着拐杖往外走去。
“方灼,方灼!”
他兴奋喊了两声,走到外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木门也帮忙关上了。
叶云程快步过去拉开,朝向小路尽头眺望。
方灼的人影已然消失。
他怅然回过身,才看见桌上留了一沓钱和一张纸条。留言说她要回学校了,没说还要不要来。
·
方灼不知道面包车多久会经过一辆,在路边等了一个多小时,才顺利搭上车。
此时天空已经被染成一片漆黑。
跟来时的路线一样,抵达桥下后,徒步一段路,坐上城乡公车,准备回学校。
因为中间转乘耽搁了很长时间,方灼赶上的是末班车,车上乘客很少。
她抱着书包,坐到最角落的位置。
起先是在看窗外一晃而过的璀璨灯光,不久后疲惫侵袭,眼皮耷拉下来,等她再恢复意识,车辆已经停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熄火的动静将她吵醒,方灼猛地站起,走到前排。
刚拔掉钥匙的司机看见她惊了一下,说道:“车上怎么还有个人?”
方灼张了张嘴,脸上是刚刚清醒的迷惘,“这是哪儿啊?”
“终点站啊!”司机看着她的校服说,“你去A中是吗?早就坐过站了。你上车的时候跟我说一声也好,我能提醒你,我以为你早下车了。”
方灼木讷应了一声,将包背到身上,从打开的后门走了下去。
司机有些担心,跟过去问:“你没事吧小姑娘?让你家长过来接一下吧。现在没车了。”
方灼摇了摇头,答非所问地说了句“谢谢”,借着昏暗的路灯找到大马路。
方灼很讨厌迷路,因为她知道自己如果走丢的话,不会有人来找她。可是偏偏她方向感不好,去山林里,或是去陌生的地方,总要摸索很长时间。
现在是深夜,没有那么多路人可以让她询问。
她拖沓地走着,想像上次一样找个可以暂时借宿的地方。
可惜的是她今夜特别的不幸运,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程,都没有找到医院或通宵营业的速食餐厅。
她在街边坐下,准备休息一会儿,放空大脑发着呆,一道橘黄色的暖光从不远处扫了过来。先是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然后又收回去,照亮了来人自己的脸。
“方灼?”
严烈关上手电筒,从混沌的暗夜走到路灯的光影下。
两人一站一坐,一高一低,隔着两米远的距离,面面相觑。
半晌,方灼干巴巴地说了句:“巧。”
第7章 一颗小太阳(“那我是不是你的幸运星?...)
方灼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无家可归的时候,就会碰到严烈。
不知道是该感慨这个城市的狭小,还是缘分的巧妙。
严烈见她无精打采的模样,失笑道:“巧。”
他穿着最简单的短袖短裤,手上拎着个塑料袋,显然是半夜出来买零食。
“走。”
方灼说:“又请我吃饭?”
“请你睡觉。”严烈招手道,“我家在附近,家里没人。不害怕的话就跟我过来。”
方灼心说,自己是在穷神、衰神那里都挂过号的人,有什么好怕的?拎起包跟了上去。
夜路僻静,严烈脚下踩着的宽大拖鞋在地上发出有节奏的脚步声。
他从袋子里摸出一瓶饮料,分给方灼,后者客气地摇了摇头。
“你怎么会在这儿?”严烈问,“回学校不是这个方向吧?”
方灼含糊道:“迷路了。”
“上次也是迷路?”
方灼闷闷“嗯”了一声。
“那我是不是你的幸运星?”严烈指着被橙光映照着的幽静小道,侧着身笑道,“迷路的时候就会启动被动寻路功能,目标终点,指路人烈烈。”
方灼掀开眼皮,淡淡看着他身后拖出的长影,说:“那还是不要遇见你了。”
“你遇不遇见我,都不影响你迷路啊。”严烈说,“如果我没找到你的话,你又只能露宿街头了。”
方灼微微歪过头,奇怪道:“你找我做什么?”
严烈愣了下,眸光中闪过一抹懊色,又带着点困惑,但很快被下阖的眼皮盖住。
没做什么。
他只是查到,从沥村回来的那班车次很少。等方灼回到市区,运气不好的话,或许赶不上回学校的末班车。
他一个人待在家里觉得无聊,跟赵佳游出去打了会儿游戏,室友回家吃饭后,就在街上闲逛了会儿,等回过神来,已经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公交车站。索性坐在不远处的小店里,观察着对面的人影和车流。
可是等最后一班公车在站点停靠,也没见方灼下来。
严烈自嘲地想是自己白担心了,她说不定会在那边过夜,并没有说要回来。打着灯准备回家,没想到在半路找到了这个流浪的人。
严烈掩饰地笑说:“没什么,骗你的。你信了?”
方灼沉默了会儿,反问道:“……我看起来像很蠢的样子吗?”
严烈低沉笑了两声,没再说话。
他不深究方灼落魄的理由,倒是让方灼松了口气。
严烈家其实并不近,两人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门口。
走到一半的时候方灼就在想。这人怕不是被蚊子咬糊涂了,不知道大半夜地出来溜达什么。
前面严烈抽出钥匙,示意方灼过来。
灯光推开,照亮一室明净又大气的装潢。
方灼只大致扫了一眼,没往深处和细节的地方看,走到客厅,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
严烈家没有整理好的客房,但沙发够大。他直接抱了床干净的被子到沙发上,又给方灼指明了厕所的位置,见她不是非常自在,主动避让去了主卧。
方灼局促地坐了会儿,提着包到茶几前面。
由于在车上睡过一觉,她现在完全没有困意,干脆从包里抽出练习册,将这周的布置的题目给刷了。
严烈不习惯家里有人,本身就睡不大着,何况外面还有个方灼。熬到半夜,从门缝里看见外面透进来的灯光,起身去上了个厕所,发现方灼是在写作业。
这位勤劳的同学一直到凌晨两三点钟才关掉了客厅里的灯。严烈迷迷糊糊地注意到,心想方灼的精力真是旺盛,白天吸收的能量可以续航到那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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