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女士放下筷子说:“你别看他,你看我。”
方灼将视线转向她,重复了一遍:“不行。”
方灼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从她懂事起,就跟奶奶生活在乡下。
奶奶不怎么喜欢她,同样也不怎么喜欢方逸明。平时给方灼的关切很少,不常跟她说话,更不会跟她谈起关于她母亲的事。方灼还是从出生证明上得知自己母亲的全名。
但奶奶从来没有阻止过她上学。方灼的学费,就是从她的失地保险里攒出来的。
在预见自己将要去世时,她捡了家里全部的土鸡蛋,揣着一个红布包,沉默地领着方灼,蹒跚去往孙女彼时就读的学校。
不知道她和校领导说了什么,最后班主任亲自带着方灼到A中走关系,让她破例参加一次考试,合格后才转学到这所中学。
A中从各方面看都是一所不错的学校,而三中只是一所不入流的高中,这两年过一本线的学生只有个位数。
方灼加重语气道:“给我学费。”
其实方灼一直是明白的。她就像一团飘扬在沙漠里的风滚草,随风一吹就走了,四处漂泊,没有哪个地方真的在欢迎她。
只是沙漠宽广浩荡,而她的世界狭小拥挤,两侧还林立着高耸的城墙。
她厌恶那种漫无天日又孤独枯寂的生活。
她想要攀过高高的墙头,仰望似海的星辰;想要穿过重重的阴影,迎接太阳的光辉。
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无数人怀着怜悯或同情的目光,拍着她的肩膀对她说:“你要好好读书。”
所以她的世界里,唯一一条能走的路就是读书。
要么认命,要么读书。
她凭着一股倔气滚爬到现在,任何人都不能再来破坏她的人生。
第2章 一颗小太阳(“你的东西都拿走,别再回...)
陆女士闻言脸色沉了下来,生硬道:“我们家里的经济情况,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你弟弟要上初三了,他成绩特别优秀。你明白吗?”
方灼直视着她,陈述道:“从法律的角度来说,我还没有成年,你们有抚养我的义务。”
陆女士笑出声来,“义务教育是九年!你懂法律吗?”
“我确实不大懂,但是我想成年人应该懂。”方灼说,“你们没有履行过这项义务,哪怕是按照抚养费的最低标准来算,这么多年的费用,也应该足以支付我的学费。”
一直埋头不吭声的中年男人终于按捺不住,不满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灼半阖下眼,盯着面前这张木质餐桌上的纹路,“我知道你们工作的地址,我也见过你们的同事。”
方逸明脸色一白,意识到什么,绷紧的五官开始酝酿升腾的怒火。
木筷被重重拍到桌上,一支飞了过去。陆女士气急,豁然起身,在方灼脸上狠狠瞪视一眼,又一把抽掉方逸明手中的筷子,斥责道:“还吃什么饭!你看看你生的女儿,你听听她说的是人话吗?还只是个学生就敢来威胁我们,方逸明,当初我跟你结婚的时候,你可说了这人不用我管!”
她说得激动,可是没人搭腔。方灼侧过头,眼尾上挑,斜睨着她,反问道:“你觉得我在威胁你,是因为你也知道自己做的事见不得人?”
陆女士半口气噎在喉咙里,还要再骂,被方逸明抬手拦住。
不知是难得的愧疚心作祟,还是顾忌方灼的心思深沉,方逸明胸膛几个剧烈起伏,最后还是忍了下去,皱着眉头道:“把学费给她。”
餐桌另一边,方小弟将碗一摔,两手抱胸往后一靠,不吃了。
方灼补充说:“还有生活费。”
“你要跟我们两清了是不是?”陆女士难以置信,指着大门道,“我可以给你,你给我滚出去,再也别回来!”
方灼起身去往沙发上,提起自己的背包,毫不留恋地走出了大门。
陆女士也拿过挂在一旁的挎包,踩着拖鞋冲出防盗门,从包里摸出一沓刚取出来的纸币,没数多少,直接暴躁地砸了过去。
“你下个月满十八岁了对吧?我就当你还有半个月,这些都给你,不用找了!”
红白色的纸钞纷纷扬扬撒了满地,还有几张随着楼梯口通风窗里飘来的凉风,被吹向下方的台阶。
声控灯亮了起来,将方灼的脸照得更加苍白。
夜风袭过,寒气扑打在众人裸露的皮肤上,他们这才意识到天色已经是墨黑了。
方灼紧抿着唇,手指勾着背包的肩带往上提了提,语气凌厉起来,一字一句道:“捡起来。”
四周一片死寂。
“我要是不能上学,没关系。我就每天抱一个牌子,去你儿子的学校,坐在他的教室门口,给他的同学还有老师讲讲,我是如何因家庭冷漠拿不到贫困补助上不了学。他去高中我就跟到高中,他去大学我就跟到大学。天冷天热了,我去你们单位也可以。”
声线分明轻缓,却听得几人心生胆怯。
昏暗的灯光仿佛被吸进了方灼漆黑的瞳孔,绵长的睫毛遮住了她阴晦幽深的眼睛。
她又说了一遍:“捡起来。”
陆女士面皮颤抖,被方灼话语里的威胁撼在原地,心生悔意,可尊严又不容许她向方灼低头。正在两难之际,方逸明错步上前,将地上的纸币一张张捡起来。
方小弟扒着门框,犹豫叫道:“爸。”后者严肃地挥挥手,示意他回房间里去。
等纸币全部收拾齐整,方逸明抬起头,正好从下方直直与方灼眼神交汇。
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全然没有任何感情,甚至带着点儿森然恐怖。
方逸明怔了怔,尴尬地别开视线,第一次意识到方灼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怯懦好欺负。原先要打圆场的话,也被咽回了肚子里。
方灼跟她母亲一点都不像。方逸明恍惚想道。叶曜灵是一个很单纯的人。
他将钱递过去,方灼顿了两秒才接走。
像是为了故意折磨他们,方灼一张张数得很仔细,当着两人的面,一连数了三遍。直等到陆女士耐心告罄,才停下动作。
总共是五千。
方逸明反应迟钝,又从兜里摸出两百块钱,一并塞给方灼。
“学费加宿舍费,还有些别的费用,要交4200。”方灼扯过背包,把钱小心放到中间的夹层里,没看任何人,只淡淡说了句,“两清的买断费,凑整1000。”
方逸明嘴唇翕动,想说不是,岂料方灼紧跟着接了句:“比我想得值钱。”
她瞥向陆女士,看出对方的拘谨和不安,笑了一下,扯起唇角,颇为恶劣道:“我还会回来的。”
陆女士用力拽过方逸明,将门重重合了上去。
沉重的拍打声后,楼上传来一丝轻微响动,纵然对方放轻了脚步,那点细碎的声响在寂静的楼梯间里还是有些明显。
一墙之隔的门内,陆女士没了体面,歇斯底里地闹道:“方逸明,你一个月才赚多少钱?你搞清楚一点,你儿子今年可是初三,他一个月的补习费是多少钱?吃穿用度多少钱?你是打算从你儿子身上扒下一层皮来补偿外面那个白眼狼?那我俩也别过了!”
方灼对这个家庭已经没有了所谓的念想,抬步往楼下走去。
所有激烈的纷杂和争吵,最后结束得这样平静。就像不管是多汹涌的浪潮,拍打进海面之后,也只能留下短暂的波纹。
推开防盗门的时候,细雨随着夏末的第一丝沁凉喷洒下来。方灼将钱揣在兜里,手指紧紧握着,却感觉所有的体温都被那一沓厚厚的纸钞给吸走了。
也许他们之间的亲情本身就不是那么温热。
碎发被雨水打湿,顺着落到脸颊上。方灼埋头走在雨檐下,没多两步,又听头顶响起一道声音。
“喂!”
楼上窗户推开,方小弟手中抓着伞,示意着朝她丢了下来。
方灼弯腰捡起,听上面的人说:“你的东西都拿走,别再回来了!”
话音刚落,人就被方逸明拽了回去。
方灼将雨伞撑开,在原地茫然站了一会儿。
她没有手机,没有导航。学校宿舍已经关门,公交末班车不知道是否已经停运。
这座城市向迷途的人展示了最为陌生的一面。
她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最后选了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在外面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打开书包,借着店内的灯光翻动起书册。
光线隔了一层玻璃,被削得黯淡,方灼没看多久就感觉眼眶发涩,收拾好东西,轻轻朝后一靠,半倚在玻璃上休息。
·
看见熟悉的蓝色身影从视野中走过,严烈放下吃到一半的汉堡,认真辨认了一下,确定那人是方灼,心说怎么会那么巧。
对方似乎很疲惫,坐在店前,怀里紧紧抱着背包,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严烈犹豫了下,继续坐着观察。本来想看看方灼什么时候会离开,等他吃完桌上的晚饭,又打了一局游戏,抬起头,发现视野中的人竟然还在。
他走过去,本来想将人叫醒,又摸不准她留在这里的原因。抬起的手最终还是悬在半空没有落下,只有身影为她遮住了一半的路灯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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