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俞蜃也可以,是哥哥也可以。
他想变成什么模样都可以。
俞蜃抬手,抚去她脸侧的水,看她湿漉漉的可怜模样,问她:“我们回南渚去好不好?我不想留在这里。”
他讨厌这里,讨厌自己。
讨厌没有她的那两年。
谢瓷点头,说好。
俞蜃:“把你的橘子树也带走。”
谢瓷看着他,摇头:“我们可以种新的树,我们一起种,一起生活,一起过年,永远都在一起。”
俞蜃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落下泪来,哑声说:“好。”
渔萤带着伞找到人的时候,这两个人正在雨里互诉衷肠呢,她心说两个大傻子,赶紧把人拉回去了。
采石场的意外没有伤亡,暴雨停后,俞蜃和谢瓷没有多留,带着老头子送的一车木头走了,回了洛京。
洛京过了雨期,彻底进入干燥炎热的暑期。
这天热得不像话,小店员在店里天天蔫头巴脑的,从不往工作台边跑,谢瓷不爱开空调,店里只开了门厅前那一个,后头热得慌。
小店员纳闷,问:“老板,怎么会有人不爱空调呢?”
谢瓷睁着眼,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木头:“温度太低会影响我的手感。”
说来也奇怪,明明没想起来的时候,怎么都和这些家伙们磨合不了,等想起来了,这一切都无师自通,似乎这些木头们再次有了生命。
就像她的木头。
小店员不懂这些,转而问起别的:“我们去南渚和在这里一样吗?俞先生的工作怎么办?他和我们一起走吗?”
谢瓷:“等做完课题,他会把逐渐把俞氏的工作重心移到南渚。不知道以后还当不当医生,我觉得他喜欢。”
小店员惊奇:“他喜欢吗?”
谢瓷抿唇笑了一下:“嗯,他喜欢的。”
小店员盯着谢瓷唇角的笑看了片刻,觉得她的老板有一点不一样了,她越来越爱笑,还变得有点幼稚,虽然以前也幼稚,但没有那么明显。
以前只是盯着外头的花,一盯就是一下午,现在居然还想跑到屋顶上去看花。有一回被俞先生捉住了,蔫巴巴地被拎回了家,也不知道受了什么教训,耷拉着脑袋,闷着来拿不敢再上屋顶了,结果隔天,俞先生拎着一把□□来,在下头垫了一层救生垫,让老板自己爬上去看,这下她才又笑起来。
小店员不懂俞先生,也不懂老板。
却觉得他们这样很好,但她可不羡慕,实在太傻了。
等洛京的夏即将结束的时候,俞蜃的课题结束,他和谢瓷准备离开洛京,回南渚去,这可又把老爷子气坏了。
老爷子拄着拐杖,几次都想举起来往俞蜃身上瞧,但一看到釉宝那乌溜溜的眼睛,他怎么都下不去手,只好骂他:“受了这多苦,说走就走了!都白干,过去还得重来,你就是嫌这日子过得□□逸,非得给我惹点麻烦出来!”
俞蜃站在那儿,安静地不说话,视线落在蹲在地上的谢瓷身上,她正在拿着铲子捣鼓老爷子的盆栽,不知道上哪儿摸来的青苔,玩得起劲,才不想管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有时候老爷子说得激动了,她就抬头瞧一眼,也不说话,瞧一眼就蹲回去。
老爷子看着这两个人,不知怎的,气渐渐消了,他狠心把这两个孩子赶出洛京的那一日,也是盛夏,这两个人一个站,一个蹲,听他训话,再然后,他们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长大了,又经历了那样的苦难。
老爷子也不乐意管他们,瞪了俞蜃一眼,下巴微抬,指了指埋头的谢瓷,问:“釉宝还能想起来吗?”
俞蜃垂眼,看着谢瓷的动作一顿。
他不动声色地敛下笑意,说:“顺其自然。”
老爷子又别扭地说:“结婚总得回洛京来,我一大把年纪了,总不能老让我往南渚跑,病才刚好...咳,刚好没几年呢。”
俞蜃:“不一定结婚。”
老爷子瞪眼:“那崽呢?”
俞蜃:“没有。”
老爷子:“......”
老爷子捂着心口,一脸不想看到他们的神情:“滚滚滚,赶紧滚到南渚去,看见就心烦,走走走,把乖宝也带走!”
气死他了。
这可怎么办,催大孙子去。
俞蜃牵起谢瓷,将她掌心的泥抚去,两个人慢慢吞吞地往外走,等经过橘子树时,谢瓷忽而转头,看向站在门口、却假装不看他们的老爷子,说:“爷爷,别忘了给我寄小橘子,哥哥喜欢吃,酸的也爱吃。”
老爷子一怔,缓缓看向阳光下的谢瓷。
他的釉宝长大了,乌黑的眼不再无神,这会儿这双眼睛弯弯的,对他笑。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那年夏天,临走前。
他对谢瓷说,橘子树会和哥哥一样很快就长大,等它长大了,他就给他们寄橘子吃。谢瓷说,她要吃甜的,酸的都给哥哥吃。
他坏心眼地想,最好年年是酸的。
老爷子做了个深呼吸,冲谢瓷笑:“知道啦,一定给乖宝寄。”
他的乖宝又抿唇笑起来。
一如和俞蜃被送来老宅的那一天,她牵着沉默的俞蜃,仰着头,抿唇对他笑,然后喊他爷爷。
俞蜃和谢瓷转身往外走,等走远了,那清清淡淡的嗓音响起来,他问她:“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谢瓷装傻:“我不记得呢。”
俞蜃弯起唇:“不记得也爱我。”
谢瓷晃着他的手,唇也翘起来:“不记得也爱你。”
夏的尾巴拽出长长的影,俞蜃牵着谢瓷的手,像来时,又像去时,他们依旧在一起,一样的夏日,以及往后的无数个。
.
洛京落雪的时候,南渚才稍稍变了天。
谢瓷打着哈欠从被窝里钻出来,睁眼一瞧,往日总是早早起来的俞蜃今天也在赖床,闭着眼,手懒懒地搭在她的腰上。
她托腮瞧了一会儿,去拨了拨他的眼睫毛,他不动,明明醒了,不睁眼,也不和她说话。她凑到跟前去,仔细看他的脸。
谢瓷喜欢看俞蜃,他安静的模样特别好看。
以前看不见的时候,她总会想,哥哥是什么样子,眼睫毛是不是真的像仙人掌的刺,等看见了才知道,是真的。
在南渚的日子稀疏平常,俞蜃和以前一样,温和又疏离,偶尔会厌倦出门,就请了假和她缩在家里,或是去店里呆着,耷拉着眼,无声地在坐在她身边。
他最喜欢看她。
以前用相机看,现在用眼睛看。
谢瓷看了许久,凑上去亲了亲他的睫毛,小声说:“哥哥,今天过年,我们去种树吧,我买的小树苗到啦。”
俞蜃睁开眼,漆黑的眸盯着她。
看了许久,喊她:“釉宝。”
谢瓷嗯嗯点头,点完又催他起床,可是他不动,拽都拽不起来,最后累了,鼓了鼓脸,往他身上一趴,嘟囔:“为什么不起床?”
俞蜃:“下面是沙漠,不能下去。”
谢瓷:“......”
赖床就赖床,张口就胡说,也不知道和谁学的。
她去捏他的耳朵,说:“别以为你叫俞蜃,就到处都是沙漠。我们今天好多事要做,再不起床要来不及啦。”
俞蜃看着她灵动的眼。
她在他身边,成天叽叽喳喳的,能看见了,比看不见的时候还要吵闹,还喜欢发脾气,但特别可爱,气着气着,自己又偷偷露出小梨涡来。
他想,以后不戳了。
亲亲她。
“种什么?”
他淡声问,说话间,起身将她抱下床,一路到浴室。
谢瓷:“我买了榆树的小树苗,不知道能不能活,也不用它长大,矮矮的也行,只要它乖乖的,能长出点叶子就行。”
俞蜃:“能,我能,它也能。”
谢瓷弯起眼睛,瞧他:“你长出什么啦?”
俞蜃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他的花已亭亭,只愿意长在他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这一天,谢瓷和俞蜃一起种下榆树,盖完土拍了拍,也没多少留恋,头也不回地上菜市场去了,谢瓷竖着小耳朵,听听这儿听听那儿,眼珠子也跟着乱转,一时间有点忙不过来,以前只有耳朵忙,现在眼睛也很辛苦。买完菜,两人手牵手回了家,去邻居家串了串门,揣了一堆年货回去,开始准备午餐。
俞蜃在厨房那会儿,谢瓷就趴在书房里画画,她现在水彩画得可好啦,用清清凉凉的颜色画榆树,就像哥哥一样。
吃过饭,谢瓷忍着困意等俞蜃收拾完厨房,双手一伸,等着被抱上楼睡午觉,一觉睡醒,她又兴冲冲的,嚷着包饺子包汤圆,包到一半累了想耍赖,就拿着沾着面粉的指头去俞蜃脸上画,还没碰到呢,就被咬了一口。
“又咬我!”
“他们说我是疯狗。”
“......”
谢瓷心说,你是傻狗。
但她不敢。
闹了一整天,南渚的天终于暗下来,黯淡的星被烟花吵得耳朵疼,跑云层后躲起来了,不肯再出来。
谢瓷躺在廊下,黑发散落,睁眼看向夜空,过往的年年岁岁像湖水一样漫过她的心间,慢慢将她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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