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主题,最考验的是画家对色彩的灵敏度。所以奶奶每每作画,总要先花很久调出自己需要的颜色。
叶青走到奶奶身边问:“您吃过了吗?”
“吃过药喝过粥。”奶奶指指旁边的颜料,示意叶青选一个,“菜等你一块儿。”
叶青随手拿出一罐,coal black-煤黑,比起麻丝黑和象牙黑,coal black是黑色里的冷调。
她拧开盖子,递给奶奶。
奶奶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你啊,连黑色都挑最冷的。”
像是抱怨,但又不是。
“就随手。不用我放回去。”
奶奶却接了过去,用刮刀挑出一点来。
“刚刚和你四姑在楼梯上吵架了?”
叶青笑了下,“我不和她吵,浪费力气,您呢?”
奶奶:“我也不,我让她早点回去了。”
四姑叶敏逍和奶奶这些年关系僵的很,所谓早点回去,就是“滚”的委婉说法。
当初,奶奶从ICU醒过来后,知道孙女签了程家送来的协议,知道了叶敏逍趁火打劫想动叶青的信托,差一点又晕过去。
缓过来后,她把叶敏逍叫来,温柔了一辈子的人,第一次把所有能骂的脏话骂了个遍。
母女两彻底翻脸,三年来叶敏逍每次厚着脸皮来,都只会收获母亲一句“早点回去”。
叶青帮奶奶洗着画笔,随口劝她:“四姑一直都这个毛病,爱花钱、不负责任、大小姐一个,您和她生气不值当。”
老人家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腰间,“我也不是真的生她气,青青,你爸爸去世以后家里变化太多,才导致你四姑和五叔都没教好,这件事我和你爷爷都有责任。”
想起车祸去世的儿子叶敏迪和儿媳冉浩岚,老人家总是伤怀,如果这对靠谱的夫妻还在,叶氏何至于如此,青青又何至于如此。
“你爸爸要在,肯定怪我,让他的小公主这些年吃那么多苦。”
叶青用绒布给画笔吸水,低着头,马尾垂下,发尾落在耳边,一丁点的痒。
“那可不一定,爸爸对我可严了,我要是作业做不好、实习不认真,落他手里搞不好要吃鸡毛掸子的。”
奶奶也笑了,想起儿子和儿媳曾经对孙女的殷殷期待,也想起孙女小时候顽皮挨过儿子不少打。
“你父母忌日,你舅舅回清城吗?”
叶青摇摇头,“舅舅给我打电话了,他只能元旦回来。”
叶青母亲如今只有一个亲弟弟,十七年前毅然去参加了最困难的支边。
“到时候我自己去,你在家里给他们上柱香就好了。”
老人家点了点头,人死如灯灭,叶青和奶奶都不是纠结于这种细节的人。
叶青从来都是更在乎未来的,“奶奶,那个信托基金的事……”
“我身体不好管不动叶氏,但你这件事不行,”老人家哪里不知道叶青心里的小算盘,“你这几年信托基金提取的钱都转给了她,换了她股份的投票权,你以为我不知道?”
严肃的诘问里透着心疼,叶青扁扁嘴,露出小时候才有的娇气来,紧搂着奶奶的胳膊,往她手里塞着画笔。
“我和你说过很多遍,叶氏和你需要一条界限,这是爷爷奶奶给你的底。她叶敏逍敢打这笔钱的主意,就是在动你的底子。”
孙女父母早亡,害怕孙女以后无人照顾的叶老夫妇思前想后,毅然从叶氏取了一大笔现金,分割出来给孙女做了信托。
叶老爷子去世后,叶敏达大权独揽,逼迫其他叶家人交出投票权、离开董事会时,叶老夫人无数次庆幸过自己和亡夫的未雨绸缪。
“青青,就算没有叶氏,我和你爷爷也希望你能过得好,过得无忧无虑。我们陪不了你太久,清城的叶家人也各个不争气,等我走了只有你,没什么比一笔稳定的信托更好的保护了。”
叶青更紧地揽着奶奶,“可要是我乐意和叶氏绑在一起呢?”
奶奶一手拍着叶青的手背,一手摸着孙女的头发,指尖碰到了她发尾的铃兰。
“奶奶曾经希望过,能给你扎一束铃兰,送你出嫁,这样我走了,也有人护着你。”
“可程律林不靠谱,我看不到这天了。”
情绪激动间,她的肝又剧烈地疼起来,眉头紧皱地倒抽冷气。
“不说了不说了。”叶青打断了她,要把奶奶扶回房间,“我扶你回去休息,再吃点东西。”
一阵剧痛过后,奶奶平静下来,擦擦冷汗拒绝回屋。
“我想画画,躺着也无趣,来,帮我调色吧,学了十几年油画,除了会写生,其他的都不行。”
叶青的油画是奶奶手把手教的,但水平基本算“有辱师门”。
她说起秦优提出的,邀请奶奶和新锐艺术家Johnson合办展览。
奶奶捞过一本纽约双年展画册,笑着答应:“好啊,那可太好了,这个Johnson一定是个干净又快乐的人。”
“您又没见过。”叶青就着奶奶的手,翻看着今年双年展Johnson展出的系列作品,《回归,破碎,重生》,和奶奶年轻时的风格很相似。
奶奶给叶青翻到一页,是Johnson画的一副抽象画,大面积的蓝色与金色调和,像海又像风。
“看不懂,也看不出。”
奶奶合上了画册,白她,“看不懂就对了。画这个东西对画家来说就是内心的反馈,性格的镜子。你想想你自己,是不是?”
叶青想想自己,觉得是这个理,她的写生有模有样,练了十几年后画的和照片一样,但抽象画一塌糊涂。
她不善于想象,她喜欢可控的规划。
“我有些旧的作品,再加上现在画的这幅,这几天我拍些照再写些文字注释,你帮我转交给Johnson。”
奶奶婚后没有卖过画作。
叶青点头,“好。正好海湾开发区就要开业了,开业时候给您在园区里布个展。”
奶奶说:“人多的地方我不挤了。”这些年叶家动荡,清城很多人都想采访叶老太太,有八卦有关心也有看戏,奶奶避之不及。
叶青知道老人家避世,可忍不住有点小失望。
失望还没来得及浮现,奶奶又说:“给我找个安静地方,我悄悄看。”
*
叶青忙于开发区的开业筹备,程惟知也在京州忙得不可开交。
华光实力雄厚,但大集团总有大集团的许多问题,他上手华光不过半年,全靠意志力和强硬手腕在推动。
小阎王这个外号,即是说他像老程董,又是含着隐隐的不满。
他只有工作的间隙才能和叶青联系。
他们的微信里全是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却比什么都让他高兴。
今早她说:【下午带奶奶去海湾开发区捡白砂,奶奶在准备新画。】
回她:【白砂怎么入画?】
青:【拼画或者磨了混在颜料里,只有奶奶会。】
知:【你呢?】
青:【我手笨,假笑.JPG】
程惟知忍俊不禁,他在伦敦见过青青画画,素描写实都算上佳,但比起傅江森那种帕森斯出来的奇才,少了很多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青青的头脑冷静且条理清晰,更适合学商科。
叶敏达防当初针对她,不是全无道理。
刚才,叶青给他发来了清城白砂海岸的照片,海天一色,无边无际。
他随手拍了自己坐在的庭院,华光总部的庭院。
华光的总部不在京州CBD鳞次栉比的高楼中,而在京州城西的一处园林里,总共十二幢小楼由连廊串起。
青:【悠闲啊你。】
知:【怎么可能。】
知:【你猜猜我在等谁。】
青:【不猜,我开车了,去医院。】
不猜就不猜,程惟知也不想让她猜中。
他在等的人,是叶青最讨厌的人之一,苗荷。
苗荷今日带着苗林资本的一干高管,到访华光集团总部,面见程惟知。
程惟知没选在总裁办见苗荷他们,而是让朱文博带他们去总部园林的假山上共进香茶。
说是共进,其实就是大家看着他一个人喝。
小程总的茶如今和老程董的茶一个档次——就算他敢递,他们也不敢喝。
威势到如此,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成就。
苗荷这个做堂婶的,今天破天荒地看见了程惟知的笑容。
进华光总部时的压力和紧张,不由就少了些。苗荷笑得讨好:“阿知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吗?不妨和堂婶说说?”
她素来脸皮厚,不介意和程惟知当着外人的面攀关系,哪怕程惟知从不接茬。
程惟知果然这次也没搭理她,而是问:“程律林呢?通知的是苗林资本高管全员到齐,他人呢?”
苗荷替儿子打掩护,“他最近在忙个投资项目,阿知,他没能过来,我替他也是一样的。”
“哦……”程惟知阴阳怪气地拖长了这个字,薄唇吐出来的话无情残忍,“下次你别和我说人没来,直接说人没了,我还能高兴会儿。”
“阿知!”苗荷仗着自己有长辈的身份,也敢争一两句,“我们家律林对你那是有……”
“救命之恩。”程惟知搁下了茶杯,青瓷落在石板桌上,碰撞声脆又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