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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牌记 (梁仝)


  电话是下午四点多打的。彼时顾岐安给老纪当副刀,正在手术室。
  长在Willis环里的动脉瘤,难度超高尤为凶险。从业至今,不管手术大小,难度几何,老纪都乐于让徒弟跟着手边实操。唯手熟尔四个字说来简单,其实背后心血,也只有千锤百炼更能概括。
  顾岐安以往跟着他,真金不怕火炼,表现都没得挑。偏偏这日不在状态。
  手术开始没多久剌破了无菌手套,不出几小时,又来,止血钳碰掉地上了。都不是致命错误,类比起来仅仅和开车违停差不多。
  但理所当然的小纰漏越不断,越有大患。
  老纪问徒弟是否需要歇歇,顾岐安凭着直觉摇头否掉,也说老实话,他自己都拎不清怎么了。
  随即内线接电话进来,对方知会顾医生,说你母亲有要事找。丁教授打儿子电话始终未果,干脆找医院讨人了。
  全程心不在焉的人在那一秒,不仅十有八九猜出母亲找他是为何,也豁然了自己这般恍惚失神,是因为什么。
  他是每天同生命责任“交易”的医生。或者倒不如说,他的存在就是为了让遗憾的死亡能免则免。
  又何尝不知晓梁昭肚子里那条生灵的得来不易?再是个意外,也依旧珍贵,在某种程度上。
  而这个困惑点在心头悬悬萦绕多日,像乌黑的积雨云,终于在那下落成了雨。
  所以顾岐安才决定今晚来找梁昭,无论后果怎样,他给出的态度是,
  “我有责任建议你生下来。”
  是的,建议。最终审判权他还是交付给她,
  “毕竟你才是孕育这孩子,带他/她来世上的直接人。”
  车厢外的雨势又变大了。水珠子密匝匝落在挡风窗上,雨刮器刮掉歪七八扭的痕迹,左左右右、周而复始。
  梁昭静静端详面前人的认真,觉得新鲜又违和。顾岐安何人?安逸堆里养大的二世祖、惯会逗她生气的伪竹马、他师傅眼里难得的饱学之才,撇开这些林林总总,她和他来往的时候,只光记着一点了,
  就是他始终是个浪荡子。
  这也是她起初选他的根本原因。
  一则认识的人,安全;二则他也没可能赖上她,还是安全。
  结果此刻他却诚恳地这般。梁昭脑子里无端跳出个词:从良。
  想到也就跟着笑出声了。某人不知就里地要替她换瓶子,她手上那瓶已经不冰,梁昭乖乖交换后,顾岐安直接旋开瓶盖,咕咚了几口。
  趁着这个岔子,他仰头间,余光把梁昭脸上的掌印看了个十成十。
  顾岐安如实评价,“你母亲下手不把你当亲生的。”
  “还肿嘛?”梁昭翻下遮阳板照照脸,有一句下文没说,她其实能共情梁女士。只是这么些年,习惯了万事都自己扛的处理原则,总总如此。才会在突发变故前,忘了最起码的沟通方式。
  她的骄傲是绝不叫梁女士焦心思,偏偏这回,适得其反。
  “我看看有没有发炎……”顾岐安说着,单手扣住她下颌朝自己,定定地凑上去。
  “哪有那么夸张?”梁昭甚至狐疑这个人趁机揩油。而事实是他可正经了,那种工作上接诊般的正经。咫尺的距离,能看见他下唇湿润着,潮有那乌龙茶的水渍。
  她本能地用纸巾蒙上去。
  顾岐安:“……我没记错的话,你这张纸刚刚揩过鼻子。”
  “有什么要紧?你还给我口……”
  !!!
  禽兽披上衣冠就不作禽兽了。某人手掌盖住她嘴巴,不准她继续妄言。
  再找点话题粉饰眼前的尴尬,“一会儿油送到了,我陪你回趟家。或者,可以的话,叫上丁教授一起。”
  梁昭揭下他的手,“那我们要不要先对对台词?”
  “对什么台词?”
  “毕竟我不认为她们这种老派人,能接受孙儿是打炮打出来的。”
  顾岐安斜眼沉默回应她的无厘头。伸手打回被她翻下的遮阳板,动作牵扯着袖口下滑几寸,露出精瘦的手腕,以及上面些许褪色的文身。
  梁昭扽下那只手到自己肚子上,“能摸到嘛?”
  “摸不到,还太小了……”顾岐安面上有些动容的痕迹。只是换一只手掀开她毛衣下摆贴上去,“大概跟你吃了一颗小蚕豆差不多。”
  说着,无疑是微笑了,在这冥冥雨夜里。


第9章 -09- 围城(上)
  然而,事实是今晚这顿“攀亲酒”喝不成了。
  梁女士那叫一个心铁,气狠了,不许姑娘回家,任你再怎么软磨硬泡都没用。
  实难转圜之下,梁昭打电话给濮素求收留。她不想回滨江那边,许是怀着孕的缘故,人变得极为敏感易碎乃至矫情。总想找个人陪陪自己。
  梁昭还记得从前谭主任讲老婆的孕事。她小时候内火很重,谭主任说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梁女士怀她的时候,成了家里一言堂的佛爷祖宗,想吃什么,必须立刻如愿。有段时间就尤为爱吃苹果,谭主任称个几斤一袋子的,她能坐在那大半天全啃光。
  谭主任劝她消停点,姑奶奶,苹果搓火的呀。
  “姑奶奶”能乖乖听劝就不叫姑奶奶了,回头照样使唤他,买!买面一点的,不要太脆,我喜欢粉粉的口感。
  结果囡囡生下来,一入夏老是害痱子。梁女士又倒打一耙怪先生了,是你呀,给她喝什么龙牡壮骨颗粒,现在好了吧!
  谭主任呢,有理无理俱是骂不还嘴打不还手。外婆带着她的车前草偏方来给昭昭洗痱子时,心里也不落忍,跟姑爷说,你不能事事由着她拿捏,惯坏了都。
  谭主任只一味憨笑,“老婆不就是用来惯的嘛?都说是一物降一物的道理,我总要被谁降住的。”
  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就是天造地设的灵魂互补。
  谭主任那个温吞摸索的性子,也只有老婆时时刻刻鞭策了,小到蹲厕所快点,“掉进去啦?我拿皮搋子捞你要不要?”大到单位里的职称争取。可以说在生活的经营学问上,他们永远是彼此成就的关系。
  也正是谭主任的人格光环让他这么多年都虽死犹生,尘散了,光还在。
  4月2日是他生日,同月15日又是忌日。
  梁昭一直好想好想他。
  *
  顾老爷子想在家里另劈个书房出来。专门藏书用,比起原先那个,要更空更裸,最好窗帘都不要有。
  问就是“虚室生白”。家里人早习惯了他附庸风雅的骚操作,在书上读到什么新鲜讲究,乖乖,放下书就是干。
  这不,十一点多了不睡觉还精神得很,老花镜放大镜齐用,在茶几上研究设计师画的图纸。
  丁教授来客厅请他,“爸,先睡觉罢。图纸又不会长脚跑。”
  老爷子拿放大镜比比来人,确定真是素日里最最严守早睡早起的儿媳,“这怎么你也没睡?”
  丁教授嘴上不说,心里的潜台词:您在这又是开亮灯又是叮叮咣咣地,叫我怎么睡?干脆全家一道做贼去了。
  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熬鹰的时候,那头,庭院正门一路开到厅里,有人不请自来。
  规培上岗之后,顾岐安就搬出去住了。而顾家这间三进院的宅子,他要是回来的话,必然会提前招呼一声。不存在今晚这样搞突袭,于是爷爷就问了,
  “东西南北,哪面的风把你刮来的?”
  归来人不着边际地答,“中发白给我刮来的。”
  “来得正好!”老爷子拿尺指指案上两盒明前龙井,“纪老贼送的,我不要。你给我退回去!退之前叫他验验,我可一根指甲盖都没碰,别回头赖上我。”
  顾岐安不理会这些老小孩毛病,不言不语进盥洗室,洗脸净手,再旋动几番劳累的手腕。
  转身,甫要给自己弄口热茶喝喝,丁教授在那端发号施令,“老二,你跟我过来,我们谈谈。”
  老爷子疑惑呢,眼睛瞄瞄,大晚上的谈什么谈?要开大会也带我一个呀。
  无人搭理他。母子俩自顾自进了书房。
  “我不开口,你自己说说。既然今晚你有这个脸跑回来,必然知道我要问什么。”
  顾岐安落座的沙发对面是一对蕉叶联,正楷笔法题苏东坡名句:无事此静坐,一日当两日。
  他徐徐从上头移回目光,“说来话长的事,一晚上怎么分说?丁教授,熬夜真的很长皱纹。一夜当十年。”
  “还和我皮!”丁教授压着嗓门发难,“你但凡省点心,我就是一夜白头也值。这事要不是遥遥说漏嘴,你指望天聋地哑瞒到什么时候?瞒到哪天抱着孩子来我跟前喊奶奶是吧?你看我认不认!”
  “瞧吧,果真是这个大嘴巴。”
  “你还说呢。亏得她只是对我说漏了,搁你爸你爷爷,换哪一个你现在都没好日子过。皮早扒两层了。”
  “关键是,这事你同我在这争得竖眉毛瞪眼睛,也不济于事。到头来还是要他们知情。”顾岐安蹙眉低头点了根烟。人往沙发里一跌靠,好不闲情少爷的派头。
  “怎么不济!”
  “谁不知道我们家,大事小事拍板的实权都在两个大男人手里。”才话完,丁教授就生气了。与其说是老二吊儿郎当的态度惹毛了她,更像是这句话鞭辟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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